晚上十点半,高昶忙完一天的事情,来到了位于酒店三楼的酒吧。
酒吧很暗,也很安静,只有微微的暗光在头顶上。
高昶一眼看到坐在一旁的蒋希琅,他顺了上去,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点了一杯朗姆酒。
“来了?”蒋希琅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夹了一根烟,“你迟到了。”
“不好意思,阮金虎那边耽误了点时间。”他脱下外套,靠在椅背。
“没事。”蒋希琅用左手把果盘挪给他,“吃点。”
他望着眼前的塑料叉子,想起了她家的牙签。
她家的牙签头是有用不同颜色的锡箔纸包着,小小的一头,他记得她用的是红色。
“嗯。”他低声回应,然后吃着水果。
“你有没有认识的警察?”蒋希琅把烟灰轻轻地弹在了桌上:“我想好了,我不想背叛我妈。”
“那你就背叛你爸吗?”高昶一边说,一边叉起一块苹果。
苹果有一丝微酸,但不影响口感。
朗姆酒端了上来,上面被白玫瑰花瓣微微点缀着,有那么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我爸今天又跟我说了,要把阿旭处理了。”
高昶的手停了下来。
他知道蒋铭的狠劲,因为只要有一个人不符合他的要求,或者长期如此,结局都是死。
“为什么跟你说?”
“陈世伟跟他说了你的那些话。”
“哪些话?”
“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哥,更对不起你爸。”
他脑海一闪而过,突然觉得自己感情用事了。
可那个是自己的弟弟,他没办法了。
“事实确实是这样啊。如果你也这样了,不也是……”
蒋希琅打断他:“我不是。我的软肋只有我妈,但是我妈死了。”
“所以你想我怎么做?”
“跟我合作吧,好吗?”蒋希琅叹气,“就当为了我……我们的友谊。”
“你想好计划了吗?”
高昶问她的时候,他全程没看她,所以蒋希琅什么样的口气,什么样的表情跟自己说话,他并不知道。
蒋希琅一边摇头,一边喝了一口酒:“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一天天折磨我,我就越想我妈。”
“我也想我妈了。”
“你还能看到你妈妈,而我看不到了,她只剩一抔骨灰了。”
他叹气:“希琅,这件事很难,你要想清楚。”
“如果我不想清楚,我找你来就没有意义了。”
他却说:“你需要给我时间。”
“给你,最晚十一号给我答复。”
“为什么是十一号?”
“你忘了吗?你说你十月十号要给她过生日的。”
他又说:“这样吗?我不记得了。”
“其实我挺羡慕在这个日子出生的人。十月十日,十全十美,不像其他的,总觉得多出了或者少了些什么。”
蒋希琅的话,让他感觉自己多了一丝曙光。
只是当下,他需要找到那个线人。
那个线人其实他很熟,熟到了一定的程度。
目前,他们还没有进行深入的交涉。
“希琅,这样做值得吗?”
“其实我从陈世伟的口气里知道你对阿旭的表情,我就知道不简单。因为认识你那么多年,我从未见过你这样,我觉得你一定是值得托付的好人。”
他冷笑:“这世界哪里有那么多人值得你去托付和猜的?”
“不是这样的。”蒋希琅态度很认真,不带一点玩笑:“你要好好跟小丫头在一起,明白没?”
“在一起又有什么用?”他示意她给自己一根烟,而他们也默契地彼此都懂。
蒋希琅用手指轻轻地推给他,他点上烟,说:“我只是看到阿旭,想起了我那个傻弟弟。”
“所以,你才想让他迷途知返,对吗?”
他抽着回龙,过了许久才说了一句‘是’。
“那你自己都没有迷途知返,怎么劝人家?这不是很矛盾?”
“那你呢,这样大义灭亲,不怕你爸爸说你不孝顺吗?”
“从他一开始不要我妈开始,我就觉得,宁愿跟讨饭娘,不要当官爹。”
“你俗语知道的比我还多。”高昶抽着烟,看着黑暗里的白烟:“你的想法想清楚再告诉我。”
蒋希琅嗯了一声,然后起身离开了。
酒吧里人不是很多,但是吧台只有他一个。
打开自己的手机,他默默地看着手机的锁屏,用大拇指仔细抚摸了很久。
他想了想,拿出白色手机出来,给微信其中的一个人发去了一串数字。
“7815,2542。”(黑,暗)
屏幕很快就亮了:“0342,2494。”(光,明)
他又发:“20532508,664714241342”(我是,连尚宇。)
屏幕那一头回复:“20532508,517070932494”
他一个人对着屏幕笑了很久。
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样,看来蒋铭也挺蠢。”
他发了一条过去:“6200*2。”(谢谢)
“13563049。”(客气)
关掉屏幕,他抽着烟,又叫了一杯朗姆酒。
不一会儿酒保就端来了一杯新的。
对着微微暗光,他仔细地看了看里面的液体。
那是一个很透明的洛杯。金黄色的液体在他的手里杯子中在微微晃动,只是在光线下照的不是很明显。朗姆酒是连尚宇喜欢的酒之一,但他不怎么喝,基本都是蒋铭赏的时候他才能喝上几口。他只记得当初跟着蒋希琅见蒋铭的时候,蒋铭就在喝,而且也给他倒了。那是一个很甜润的口感,让他有一种不知名的情绪涌在心头。后来他才知道,朗姆酒分了两种,一种是清淡,另外一种是浓烈。而蒋铭那一天喝的,就是清淡。
如今的洛杯里,装的也是清淡型。
他突然觉得,这杯酒很能代表他和孙漪瑟之间的感情。
清淡、平淡、冷淡。
她模样看着就很清淡,日子过得很平淡,性格很冷淡。
但他喜欢,非常喜欢。
他对她的承诺,他也一直记得。
他不能一直漫不经心。
喝下最后一口酒,放下钱,起身离开。
在河内,阮金虎带着他,走了很多地方。
他越南语很流利,英语也不差,交流也很自然。
如今,他像是习惯了这一类的生活方式。
第二天,阮金虎又来找他,说是问如何跟蒋希琅平等交流。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平等交流?”
“我不知道你们这一类年轻人喜欢什么,我只想得到她。”
“那你知道不知道,她不喜欢你?”
阮金虎挑眉:“知道,她喜欢你。”
他否认:“不是的。希琅不喜欢任何人,她只喜欢她自己。”
他知道,像这样的人,最难打开心门。
阮金虎又说:“她爸都干了那么多生意,她居然一点兴趣都没有。”
别说蒋希琅了,要是他,他也没兴趣。
他曾一直觉得蒋铭自相矛盾。
因为自己不抽,任意别人去抽,真的很奇怪。
后来才知道,那是得到更好的把控。
阿旭,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轻轻叹气:“猫哥,你要自己跟她说,不是我。”
“你们年轻人的话题,我不会参与。”
“那就算了吧。”他站在码头,看着一艘渔船越来越近:“希琅不会同意的。”
“可是,她爸已经给了我五千万,说是嫁妆。”
他知道,五千万是越南盾。
也就是人民币一万五千左右。
原来在蒋铭眼里,女儿就是一个嗷嗷待宰割的小羊羔。
但是他想错了,他的女儿,最终想反水了。
好一个女不知父,父不知女。
上次这样的,还是刘彻和他儿子刘据。
想到这,他的心里好像更难受了些。
这些年,弟弟的事情让他和母亲是有矛盾的。
母亲一直很纵容他,但是在他走后他曾听说,母亲经常拿自己教育弟弟。
这不怪弟弟,只能怪母亲矛盾,加上她很依赖父亲,父亲走了之后,她就如同没了魂,没了自我。
他不知道母亲在父亲当兵的时候怎么熬过来的,只知道他妈妈确实挺王宝钏的。
想到这,酒店房间的电子钟显示了是凌晨三点三十五。
陈世伟醒了。
陈世伟半睁着眼睛:“哥,你醒了啊?”
“我没睡。”高昶微曲着右腿,“我只是睡不着。”
“哦……”陈世伟弄了弄裤子,“我想去上个洗手间,不打扰你吧?”
“不打扰。”高昶示意他去,“你赶紧,等会拉在床上,恶心死了。”
陈世伟赶紧跑了进去。
趁着陈世伟进去,他又在想那个Y先生。
他仔细揣摩着那个人的对话,试图从里面找出一条符合他能侧写此人的方法。
可是想得越多,思绪也很乱。
不知道为什么,他目前觉得自己十分紧张。
他曾感觉,自己应该在梦里梦到过孙漪瑟。
在梦里,他在她身后,贴着她,陪她放风筝。
他在梦里,已经不是高昶。
他的心情如同飘在天上的云。
可是醒来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记得,只有一片无尽的黑暗和空虚。
又想起自己曾经梦到过爸爸,他请求爸爸的帮助,爸爸告诉他:“保持本心,坚定自己。”
保持本心,坚定自己。
爸爸走太早,太意外,他一点准备也没有。
在太平间里,爸爸的容貌,他依旧记得。
那腹部的痕迹,真的太深,太深了。
他曾想过如何养父母的老,可如今什么也做不到。
他想了一会儿,拿出黑色手机,给一个电话发去了短信。
接着,又从银行的软件里转了一万块钱进了那个短信上的手机号。
再次关机,再次放入暗格。
陈世伟出来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
眨眼,在越南就呆到了十月。
本应该金秋的十月,临城却显得尤为单调。
今年的国庆,好像大家有着一股潮流,大家都出去旅游了。
在春园小区里,只有几个老人在楼下走着。
范云丹看着窗下,看着几个老人在树下抓象棋。
今年的十一,她没有出门。
十一刚好也是孩子们的补习阶段,所以乔蔓萍很早出去了。
范雄最近也不着家,而是忙着孙家大案。
范雄暂时回归了警队,所以他经常临城和宿城两边跑。
面对这个案子,孟凡生亲自回到局里负责。
这是个冤案,十五年必须有结果。
如今的局长是其他地方来的,所以他并没有多了解这个案子。
他请求老局长,请必要的时候,多给他点面子。
老孟明白,于是召集当年的人开始开会。
但这一次开会少了一个人。
杨长林举手:“左岩请假了。”
“请什么假?”老孟把笔抓在手里,“不是说好了,这几天就在局里呆着。”
“说是家里有人出事,在老家呢。”
老孟没有怀疑,而是说:“开会吧。”
不过,范雄怀疑了。
有了毛一鸣的暗中帮助,一切都在有序进行着。
就差一点点,就能看到曙光了。
那一天范云丹在家,打开了电视,意外打开了法制频道。
她本要换一个频道,但里面的案子把她吸引了过去。
“一场迟到二十年的道歉:呼格吉勒图案”
她放下遥控器,开始看着里面的节目。
里面的故事,一字一句,她都记在了脑子里。
看完节目之后,她只剩下了遗憾和失落。
那种失落感直直地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哥哥和爸爸。
十五年,十五年,十五年。
她想起哥哥入狱前,还是一个很明朗且性格好的男孩子。
她想起爸爸入狱前,人是那么高挺,而且一看就是一个善良的军人。
可如今,一个左手使不上劲,一个反应有点慢。
这十五年他们在监狱里,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她初三的时候,养母告诉了她这件事的始末。
就跟她一样,养母也不相信凶手是爸爸,帮凶是哥哥。
可是总有人跟他们对着干,好像硬要往死里整他们俩。
就好像是报复,又好像是私仇。
可是她记得,他们家不仅没有仇家,就连高利贷也不曾借过。
想到这,她用家里的电话,打给了哥哥。
“哥……”
孙智杰听到是妹妹的声音,他问:“你手好点没有?”
望着自己的手,如今贴着创可贴,说道:“好多了。”
“那就好。”孙智杰在电话那一头叹气,“爸担心死了,你知道吗?”
“爸爸?”她也跟着一起叹气,“告诉爸爸,我很好。”
“我说了。”孙智杰电话那一头有一丝生气:“你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听你的建议,我的论文写的很好。”
“那就好了。我告诉你啊,你要等,要等。但你等的同时,不要停下你的脚步。你要记得一句话,人为什么会选择一直选择跟对方相遇,那是因为想要把最好的自己呈现给对方。”
“嗯。”她颔首,“哥,我能跟爸爸说几句话吗?”
孙智杰那一头没有了声音,只是过了一会儿,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瑟瑟啊……”
“爸爸,我想问您,这些年在监狱里,辛苦吗?”
孙伟华愣了一下,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只要想起你和妈妈,就不辛苦。”
“您就没想过上诉?”
“我跟你哥哥想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每次都被退回来了。”
孙智杰听到父亲说出此话,眼神示意他别再说了,这样容易让她多想。
“爸爸,那我能不能身为家属,给你和哥哥上诉?”
“不可以!”孙伟华在电话那一头很大声,“绝对不可以。孙漪瑟,我警告你,我不允许。”
这是她爸爸这辈子唯一叫她全名。
“瑟瑟。”过了好久,电话那一头的爸爸继续叹气:“瑟瑟,爸爸不希望你以身犯险。就算你哥哥知道了,他也不会允许。现在我们已经再次上诉,你放心,这一次一定行。”
她在电话那一头,一直没有出声。
父亲觉得,就当她默认了。
“那就这样吧。”
“爸爸。”孙伟华刚要挂电话,却被孙漪瑟叫住了:“爸爸,你和哥哥……会陪我的吧。”
“会。”孙伟华先是看了一眼儿子,又用了一个很温暖坚定的语气回应女儿:“爸爸和哥哥、妈妈,会一辈子陪着你的。”
那一天,是二零一六年十月一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