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漪瑟在花鸟市场里坐了已经三个小时了。
她一直坐在一旁看着玻璃箱,眼睛一直看着。
“瑟瑟。”孙伟华坐在女儿旁边,手里拿着一个剥开的橘子:“来看爸爸,怎么也不说一声?”
“爸爸。”她望着父亲,喃喃地说:“我只是想来找您,不可以吗?”
孙伟华摸了摸女儿的头:“当然,我的女儿。”
“爸爸,我问您,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孙伟华双手放在拐杖上,和女儿并排看着鱼:“你妈妈啊,是个很好的女人,只是遇人不淑。”
遇人不淑?
她不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还是别人。
“爸爸,您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孙漪瑟笑道,“您是很好的男人。”
“我好吗?”孙伟华自我叹气,“我若是好,就不会保护不了你妈。”
看着游动的小鱼,孙漪瑟一边拿着父亲给的橘子,分了一半给父亲。
“爸爸,那不是您的错。我养父说过,自己没做错的事情,不要乱认。”
孙伟华笑道:“没想到我的女儿,居然这么优秀。”
十五年的牢狱之灾,让他早就忘却了世间的铅华,只剩下了一具枯骨。
若不是儿子和女儿,他早就活不下去了。
那十五年,他都是在水深火热之中度过的。
他本没有惹任何人,却被任何人所践踏在脚下。
他每天只想着活着出去。
甚至,他恨不得飞出去。
可是他没有翅膀,飞不出去。
只能煎熬,煎熬……
若不是有一天放风遇到儿子,他根本不会被发现自己脑部有血块。
由于没来得及清理,加上血块比较危险,为了女儿,他选择放弃治疗。
不过这一次开始,他开始变得惜命。
他以前也是个当兵的,可如今这样的情况,即使当成了团长,他也招架不住。
因为监狱里的那些人,你永远想不到他会有什么办法对付你。
慢慢的,他不再抵抗。
后面,那些人也欺负不动了。
因为发现这个人,真的毅力很顽强。
如同茂盛的野草。
即使随风摆动,依旧屹立不倒。
后来,他们和解了。
当然,他不会和他们和解。
每次靠在监狱冰冷的墙前,孙伟华想到的只能是自己的妻子。
他那护了近二十年的妻子……
就这样死在他的怀里,而她却一句话也没留给自己。
他想过很多种两人的死法,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想到这里,他的肺部越来越疼,最后咳了出来。
“爸爸……”
孙漪瑟帮他拿了一件外套,披在身上:“爸爸,你好好的,就是对我就好的等待了。”
“傻孩子……”孙伟华看着她的模样,便越发沉闷:“你啊,就是嘴甜。”
“这还不是像您。”孙漪瑟坐在一旁,也在叹气:“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此时的孙智杰,就在连尚宇的公寓里,帮着连尚宇画图。
“不对,你这个眼神再凄厉一点。”
已经是第五幅画了。
孙智杰拿着橡皮,改了又改,却好像总差点火候。
“现在呢?”
孙智杰拿起画板,给连尚宇看。
连尚宇右手夹着一根烟,又说:“你这个地方,稍稍突出一点。”
孙智杰表示:“那是颧骨。”
“对对,突出一点。”连尚宇又想了想,“那人很明显不是一张真脸。”
听到这话,孙智杰两腿发麻:“什么…真脸假脸?”
“反正很奇怪。”连尚宇说道,“很明显,他有一块陷下去了。”
“他应该不想让你认出来吧,毕竟是局里的人。”孙智杰擦着痕迹,又仔细画了一下:“现在呢,你看看?”
连尚宇看了一下,突然发现眼前的孙智杰,居然跟画像上的人眼睛很像。
“我说,你也太自恋了吧。”连尚宇指着画,“我让你画嫌疑人,没让你画自己啊。”
“没有吧。我按照你的要求画的啊……”孙智杰接过画,又仔细看了看:“我看不像我啊。”
“奇怪……”连尚宇容不得思考,“我觉得这事儿得跟杨队和范叔叔他们说才行。”
孙智杰见他打了几个电话叙述情况,而自己的内心犯了愁。
他知道连尚宇的话面意思。
这些年他也很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
只是这想法,早就随着妹妹的出生渐渐淡化。
妹妹的出生,换来的只是养父对自己的更加疼爱和关注。
所以对于亲生父亲是谁,他已经不是很想知道了。
连尚宇挂完电话,问他:“下去吃个饭吧。”
孙智杰颔首,然后放下画板:“去哪儿吃?”
“你吃藏族菜吗?”
孙智杰表示没吃过。
“那就吃。”连尚宇扔掉烟,“我请你。”
“不了。”孙智杰说道,“AA。”
“从小就AA,你真的一点便宜也不占我呗。”
“我妹妹都给你了……”孙智杰笑道,“你可要好好对她。”
“嗯。”连尚宇心情好了很多,“阿旭的事情,已经让我明白了,其实珍惜身边人真的很重要。”
这些天孙智杰基本都会来他这,连尚宇的心情才慢慢好了起来。
“那地方远吗?”
“不远,但是要开车。”
“好。”
坐在车上,孙智杰没有出声,而是看着前方。
他们是多年的好友,连尚宇做了警察,而他却做了普通人。
这份前途,显然已经跟孙智杰的人生背道而驰。
他发誓一定要找到凶手,并且提头来给母亲看:“看,就是这个人,害死了你。”
可随着时间匆匆而过,孙智杰每次想到这个主意就觉得幼稚。
有的时候,其实活着就是告慰母亲了。
他知道母亲不会怪他。
想到这,他的左手不自然地开始颤抖。
这是在监狱里落下的毛病。
如今干重活,左手也只是个辅助的作用了。
“对了尚宇。”孙智杰突然看了连尚宇一眼,“等会儿吃完饭,我们去看看云珊。”
“好。”连尚宇答应的很快,“这些年,云珊依旧没变。”
别说范云珊没变,他妈妈也没变。
“说起云珊,我出事之后,她有跟你见面吗?”
“那几天,我真的没见过她。”连尚宇说道,“我那会儿也很失落,所以她有没有找我,我并没有留意。”
“我想她了。”孙智杰靠在座位上,“她是个多好的姑娘。”
“没有人说她不好,只是……走太早了。”
“或许是老天爷觉得我妈没人照顾吧。”孙智杰把车窗打开,感受瑟瑟凉风:“有的时候,有缘无分。”
“没事。”连尚宇平缓地说道:“但你们最起码是双向奔赴的。”
是啊,双向奔赴……
说什么来什么,连尚宇的双向奔赴打电话给孙智杰了。
“哥,你在哪?”
孙智杰看了一眼连尚宇:“我在跟……我在外面呢。”
“哦,我在爸爸这,你回来吃中午饭吗?”
“我出去吃,你先和爸吃。”
“哥,你帮我带点东西好不好?”
电话那一头还有父亲的声音:“瑟瑟,别让你哥买那么多东西,他拎不了那么多。”
“没有啦。”孙漪瑟在电话那一头笑着,“我要一盒铝盒的水果糖。”
“嗯,哥哥买,这一次哥哥一定给你买。”
“哥哥再见,我先去吃饭了。”
“好,去吃吧,回来再说。”
挂完电话,孙智杰开始泛起笑意。
“怎么,谁打电话?”
“这么明显你都不知道?”孙智杰表示无语,“这是你女朋友,你还问我。”
连尚宇倒是叹气:“我好久没和她打电话了。”
“那就打呗。”
“最近事情很多,而且蒋铭一直盯着那块地。”
就在前几天,连尚宇把陈世伟说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杨长林。
杨长林觉得这事儿八九不离十,一定是梁宝琴身边人。
对于梁宝琴,毛一鸣查出她的地址,现在正在挨家挨户找线索。
正当感觉无望的时候,命运的转折点出现了。
毛一鸣问询完口干舌燥,于是在小卖部买了一瓶北冰洋,坐在位置上喝。
老板七十出头,头发发白,精神气很足,穿着老人中山装坐在一旁看着电视。
电视上刚好在播《薛平贵与王宝钏》。
“哎哟哟,这个薛平贵,人真渣。”
老人一边坐在太师椅,一边拿着紫砂茶壶喝着茶欣赏着剧情。
“老人家,那都是编的。”毛一鸣笑道,“假的。”
“假的,我觉得啊,就是来自于生活。”
毛一鸣本在回复杨长林信息,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说?”毛一鸣一边说一边又拿出钱包说:“我还要根玉米。”
老头站了起来,然后朝着他走过来,从暖箱拿出一根玉米给他。
“小伙子,不要问那么多。”
毛一鸣掏出证件,表示自己在找案子线索,请配合调查。
老头把他拉到里面一处小角落,然后沿着折叠桌坐下:“你查什么案子呢,找了那么久没找到证据?”
“您知道不知道十五年的那个案子?”
“我想想,是不是那个隔壁城的那个案子?”
这么多年,也就只有案子比较轰动了。
当时报导的时候,大家都震惊不已。
杀妻也就算了,还杀邻居,甚至窝藏暴毙……
反正好像什么罪名都有。
“对,就是这个。”毛一鸣拿着本子和笔准备记录:“您要是知道一些线索,麻烦您告诉我。”
老板仔细想了一下,还真的有一件事。
他说,那对情侣就住在巷子中间的一家,那房子其实是梁宝琴奶奶的。
梁宝琴奶奶去世后,她便一个人住在巷子里,按照奶奶的吩咐上学上班,按部就班。
直到有一天,梁宝琴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六五式军服,男人五官白净,眉清目秀,长相也是很优越。
男人看着比她大一些,她管着他叫岩哥,俩人感情很是亲密。
后来梁宝琴来买东西,跟老板的老伴儿说自己谈了男朋友。
张老头的老伴儿是梁宝琴奶奶生前的好朋友兼牌友,所以对她如家人一般。
“宝琴,你最近是不是有情况啊?”
“嗯。”梁宝琴拿着醋瓶子交给老板娘,“他是当兵的。”
“你们怎么认识的?”老板娘一边帮着她装醋,一边说:“他多大了?”
“比我大两岁吧,我们在工厂里认识的。”
梁宝琴在一家工厂做着校对员,之所以认识她的男朋友,也是因为她的主任让她给自己儿子寄东西。她本就觉得这厂子无聊,加上主任让她帮忙,她自然开心。
然而激动之中她撞到了一个军人。
那个军人是刚刚入伍的新兵蛋子,大概十九岁左右,看着很清秀。
男人对她一见钟情了。
不过起初,梁宝琴也没有把这件事当回事儿。
她才十七岁,什么事也不懂,奶奶生前也只跟她说要带着眼光识人。
她长得小家碧玉,扎着小揪揪似的短辫在发尾,眼睛又黑又亮。
因为想尽快赚钱,所以这些年她并没有把自己家庭放在首位。
在进行了简单半年的书信交流之后,梁宝琴终于同意和他交往了。
其实大家都不知道男人叫什么,只知道梁宝琴喜欢他,叫着他阿岩。
半年后,他们同居了。
同居是因为男人要退伍了。
但随着同居,问题却来了。
男人在经历一次高考失败后开始发脾气,成天酗酒,成天嫌弃梁宝琴。
甚至,他没有了工作。
对于梁宝琴,他成天又打又骂,然后事后又开始道歉。
他打她很厉害,但她每一次都咬牙挺了过去。
梁宝琴起初也想走,但这个地方是她的家,她不能走。
要走也是那个混蛋走。
那一晚,男人又喝醉了。
三月的寒风,还伴着瑟瑟小雨,她扶着他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家。
“阿岩,你怎么喝那么多?”
“宝琴,你嫌弃我吗?”
“不嫌弃。”
阿岩太重,一下子倒在了路中间。
她又瘦又小,自然弄不起来他,只能干着急。
若不是小卖部老板看到,她估计带不回去他。
“谢谢您张叔,他这样我也没办法了。”
张叔把她拉到一边,却发现她喊着疼。
“哎哟,这是……”张叔看了她一眼:“这是?他打你啊。”
梁宝琴摇摇头:“不是不是,是我自己磕的。”
“宝琴,你不能这样啊,你好歹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他居然敢打你?他吃熊心豹子胆了吧。”
张叔想要上前,却被梁宝琴阻止:“张叔,放过他吧,他说他会改的。”
“会改?”张叔撸起袖子,“这男的就该死,生儿子没人送终。”
“张叔……我求您了。”梁宝琴开始啜泣,“我只有他了。”
“孩子啊,他不是唯一的出路啊。”张叔安慰她,“你让我怎么跟你奶奶交代?你奶奶走的时候,可是把你托付给我们了。”
看着他一脸醉像,她说:“我只给他一次机会了,这是最后一次。”
张叔岂能不懂。
第一次和最后一次,通常都是周而复始。
“宝琴,听叔的,离开他。这样的男人,算什么本事……”
“叔,我没有亲人了,他说他会给我一个家。”
张叔却说:“他给了吗?这是你的家,他自己不去找工作成天这样算什么事?”
梁宝琴见他要掉地上了,连忙说:“叔,我知道了,真的。”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梁宝琴更难过了。
张叔叹气,毕竟别人的家事也不好管。
他只留下一句话:“啥事就找我,我就在隔壁。”
“嗯。”
张叔走后,梁宝琴还在帮着阿岩擦汗,说道:“我真的想离开你了。”
“……”
“我说真的。”
“……”
“我们结束吧,好不好?”
“……”
她叹气,把毛巾扔在一边。
她起身离开。
突然一股力量从她的后面袭来,是他一把抱住自己,然后把她扔在床上。
她的身体一下子没起来,只剩下了疼。
阿岩醒了,在看着她。
她也不知道他是否醉了,只知道他现在好像很燥热。
她刚要走,只有一个巨大的身体朝着自己袭来,自己慢慢就没有保护层了。
她只感觉自己下面有一股力量在让自己清醒。
“你给我起来!”
“凭什么?”这声音依旧没有丝毫温度。“梁宝琴,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一辈子都是。”
这一次换她说:“凭什么?”
“凭什么?就凭你是我的,一辈子。”
“谁知道呢?一辈子那么长,说不定明天我就死了。”
“你去死,你敢吗?你现在就去。”
梁宝琴准备起身,又被力量压制住:“我告诉你梁宝琴,你现在是我的,你逃不脱。”
显然他那股热,已经把梁宝琴彻底清醒。
那一晚,梁宝琴一夜没睡。
反倒是那个男人,搞定完所有事情之后却呼呼大睡。
第二天,阿岩对她说:“我已经写信给我妈了,她说想见见你。”
“你想说什么?”梁宝琴依旧冷漠,她换好长袖,然后把头发梳顺:“我才多大,你就让我束缚在婚姻里?”
他半屈着腿,问她:“你怎么回事?昨天和今天,我哪里得罪你了?”
她没有回应,而是说:“我要去上班了,你自己在家好好的。”
她骑上车离开了家。
张老头想到这里,他问毛一鸣:“这男的是凶手吧。”
“无可奉告。”毛一鸣拿着笔记着,接着说:“那您知道男人长什么样吗?”
“什么样啊……”张老头想了想,“我还真记不得了,只记得他总爱穿一身套装,像油漆工那种。”
毛一鸣挑眉:“那大概什么样你总记得吧。”
毛一鸣看到老人在思考,又想了想老人的年纪也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在最后,毛一鸣拿出一些照片,让老人去认。
这是他出门前,在警局挑出名字带Y的一群人。
还好照片都是便装,所以老人在看了一会儿之后,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那一天,是二零一六年十一月十一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