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城下雪了。
早上天蒙蒙亮,孙漪瑟就醒了。
望着窗外,孙漪瑟第一次看到了雪花。
临城在她的记忆里很少下雪。
对于宿城的记忆,她的回忆也一直停留在六岁。
今天是星期四,她看了一眼手表,又看了一眼电脑的日历。
她想起了什么,然后换好衣服、装好电脑放入书包就出门了。
一路上,天气因为太早的缘故阴阴的。
周围都是忙碌的人群,他们有的戴了围巾,有些人穿了手套,甚至高领毛衣。
她全程精神恍惚,但好在思绪清醒,她一路骑回了学校。
今天她穿了一件天蓝色的毛衣外加一条杏色的保暖裤,外面还套了一件很大的黑色羽绒服。
养父说,那是她哥哥的羽绒服。
只是哥哥一直放在衣柜里,一直没有穿过。
走在学校的码车场,她全然已经忘记了寒冷。
她把羽绒服的拉链拉上,努力定定神。
她码好车,然后直接走到了食堂,打了一份早餐,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吃。
就在昨天,警察局的人给她的哥哥和父亲办了一场葬礼。
葬礼人不多,大部分都是警局里的人,她穿着一身缟素跪在前面,一动也不动。
周围的人看着她这副模样,谁都不好上前去安慰。
乔蔓萍一直在她身边陪伴她,那些所谓的程序也是乔蔓萍陪着她一起完成的。
从头到尾,孙漪瑟看着全过程。
她只记得,殡仪馆很冷,比外面还冷。
但又很暖,像是有火炉在烧。
他们没有放哀乐,而是默默地在这个女孩面前身后站着。
毛一鸣看到她这个样子,像是被鬼魂吸取了魂魄,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肉身,耷拉在一旁。
每一个经过的人都在跟她致意,她都淡淡地回复:“谢谢关心。”
除了乔蔓萍,没有人知道她心里想什么。
因为多年前,她也是这样陪自己度过的。
没有人能更明白乔蔓萍。
一切仪式结束后,范雄和乔蔓萍带着她一起回家。
一路上,她都望着车窗外,一句话也没有。
她进了房间后,范雄找到妻子,跟她说了有关连尚宇和女儿所有的故事。
乔蔓萍倒是很担心:“他这个情况,漪瑟知道吗?”
“我想应该是不知道。”范雄的声音压得很小,“若是知道他这样,她会更活不下去。”
“连家那边安顿好了吗?”乔蔓萍问道,“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这是连尚宇请阿明发的地址,现在那边一切安好,因为蒋小姐负责了那边,所以很安全。”
“你让我去看看连家兄弟来的母亲是吗?”
范雄微微颔首:“是,去看看吧。顺便,你也去考察一下这一家人是不是真的值得托付。”
“好。”乔蔓萍收好地址,“你现在还是别回家了,你太危险了。”
“我知道。”范雄看了一眼关上的房间:“漪瑟拜托你了。”
“十五年都过来了,何必担心。”乔蔓萍安慰丈夫,“找个时间我去看看。”
“好。”范雄站起身,和乔蔓萍一前一后来到孙漪瑟的房间。
只见她抱着小熊和一套睡衣,像是睡着了。
范雄叹气:“这个丫头,总算是睡着了。”
乔蔓萍颔首:“是啊,这些天她基本没睡。”
“我们以后对她更好一点吧。”范雄说道,“毕竟老孙交代给我的,我要一辈子做好。”
“放心吧。”乔蔓萍安慰丈夫,“有的时候,她做的比我都好。”
门轻轻地带上了,而孙漪瑟却醒了。
与其说醒了,倒不如说她只是躺着。
她把睡衣攥得更紧了。
其实她知道连尚宇出什么事了。
阿明说会帮助他,但她只有自己能救自己。
她努力让自己闭眼,可还是不管用。
那一晚,警察局的气氛里异常诡异。
杨长林分了三队,分别去了菖蒲巷,梁宝琴的家,以及蒋民集团。
毛一鸣负责的是梁宝琴的家。
以他的判定。左岩肯定会回来。
对于这场蹲守,谁都不知道定数。
在他们蹲点的时候,乔蔓萍打开了孙漪瑟的房门叫她起床。
但发现,她不在家。
乔蔓萍有些心慌。
但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在小区里忙无目的地寻找。
她不敢求助任何人,只能选择联系孙漪瑟。
她本以为电话会不听。
结果电话那一头很快就通了。
孙漪瑟平静地回复她:“妈,我准备找老师聊论文,我周末回来。”
“诶哟乖乖,你要跟妈妈说啊。”
“我只是发现我快迟到了,对不起妈。”
“没有没有,妈妈没有怪你。”乔蔓萍的语气有些心急,“我只是……”
“妈,我不会死的。”孙漪瑟说道,“我还没有见到凶手,我还怎么会死?我若是死了,那不就太便宜他了。我哥和我爸和连叔叔都死于了冤案,我不希望我自己看不到命运的审判。”
“嗯……乖囡囡,等会儿回家吃饭吧,好不好?”
“妈,我想回家。”
乔蔓萍知道,她想回菖蒲巷了。
“好,妈带你回家,好不好?”
“妈,这些年,谢谢你和爸。”
“你真是个傻孩子,不要乱说话,知道吗?”
“你和爸,会离开我吗?”
“不会。”
“毛哥哥他们会离开我吗?”
“也不会。”
听到这熟悉的对话,孙漪瑟咬牙:“你们不要再骗我,好不好?就这一次,让让我……”
这句话,让乔蔓萍听到一丝心痛。
那种心痛,堪比火山喷发。
“傻丫头,妈妈在家,随时等你回来。”
“知道了妈……”
“周末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
“我想吃地三鲜,还有土豆牛肉。”
“好,家里还有菜,妈妈给你做。”
孙漪瑟听到电话那一头有拖鞋的声音,她便默默地把电话挂了。
回到宿舍,卓玛看到她一脸愁容。
她已经一个礼拜没有见到孙漪瑟了,显然是被她这副模样给吓着了。
孙漪瑟的模样,跟女鬼就差一缕孤魂了。
“你怎么了……”
卓玛看到了她的胸前的小白花,瞬间明白了。
但她没有问。
“你要不睡一觉?”
“不用,睡不着。”
过分地平淡语气,让卓玛打了几个寒颤。
“你睡一下吧……真的,你这个样子会……会……”
“会什么?”孙漪瑟转过身,很平静地看着她:“会死,是吗?”
卓玛不敢回应。
“我不怕死。”
“你说什么?”
卓玛看到她很平静地脱下外套,慢慢地脱鞋脱羽绒服然后上床。
“卓玛,我不会死,你不要担心。”
“嗯……”卓玛说道,“你有什么事跟我说,我今天没课。”
“好,能帮我关一下灯吗?”
“怎么了?”
“我想睡觉。”
卓玛呼出一口气,总算见到了之前的她了。
卓玛不敢全关,而是默默地开了一盏旁边的小灯。
卓玛还真的仔细看了一眼她是否睡了。
见她睡着了,她才一个人去水房打水,在此期间,她收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是陌生的,她从未见过。
但心里告诉她,你必须要接。
“你好,我是巴桑卓玛。”
“你好,卓玛……”电话那一头的声音很颤抖:“卓玛,是我,还记得吗?”
卓玛想了想:“你是,她的……”
“对,是我。”电话里,男人的声音很颤,有些不清晰:“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
“她哥哥和我们父亲的事,我很抱歉不能在她的身边。从今以后,你就帮我好好看着她。我……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来,或许三年,五年,一辈子……”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卓玛。”电话那一头让她平静,“我需要一个时间,但这个时间我不固定。她是不知道的,我希望你能明白。”
“嗯。”卓玛冷冷回应,“警察干这事,是挺辛苦。”
“你怎么知道我是警察?”
“从我看你第一眼开始,我就觉得,你像一个好人。”
“谢谢你。”电话那一头像是在冷笑:“卓玛,辛繁树那边我也交代了,所以这几年,我应该不会跟她再联系了。”
“我知道。”巴桑卓玛的语气很平静,“我不能多呆,她刚睡。”
“好,告诉她,我爱她。”
“这话,还是你等你康复了,去找她再说比较合适。因为‘我爱你’这句话,是最忌讳传达的。因为你只要找人传达,这句话就变味了,不真实了。”
“好,好……”
电话那一头,像是犯了毛病,他的疼痛声明显大过了刚才的沉寂。
“哥,哥……你再忍一忍,忍一忍就好。”
“不要阿明,再给我一针吧,求求你。”
“不行啊哥,你再这样会死的……”
“死?我不能死,我真的不能死……”
“那你答应我,赶紧的,我们戒掉,好不好?”
“啊……戒不掉,靠,这剂量,我能不能活着还两说。”
“你这样会有依赖性的。”
“不行,我要好起来,啊……”
声音一遍又一遍,像是滚在地上,又像是折磨了心智。
总而言之,让卓玛不由地为这对情侣感到心疼。
电话挂断后,卓玛回到宿舍。
孙漪瑟还在睡,她像是好久没休息了,一直很平缓地睡着。
她稍稍检查了一下孙漪瑟的手,一切都好,没有痕迹。
只是手有点冰凉。
卓玛把她的黑色羽绒服盖在她的被子上,然后自己也上了床看书。
可是对于卓玛来说,眼前的书她看不下去。
她靠在自己的床上,默默地想着刚刚的事儿。
她发短信跟普美表示:【今天就不出门了。】
普美回复:【怎么了这是?】
【云丹回来了,她气色不好。】
【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你帮我买点红糖和板蓝根吧。】
【好。】
【普美,如果我哪一天突然消失了,你会等我吗?】
信息那一头,像是有一种很长的沉默。
像是思考,又像是在逃避。
【看是什么情况了。如果你为了正义消失,我肯定会等。但你为了犯罪,我就两说了。】
【如果,是为了爱呢?】
【那还是要等,最起码是值得一等的。】
【你不觉得这样太傻了吗?】
【我不觉得。】
【但我浪费了你的时间。】
【只要有爱,任何的等待,那都会变得十分有意义。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甚至是友情。】
只要有爱,任何的等待,那都会变得十分有意义。
无论是爱情,亲情,还是友情。
卓玛放下手机,自己默默地也小憩了一会儿。
过了二十分钟,普美说他在楼下,让卓玛下来拿东西。
卓玛蹑手蹑脚地出去,然后穿衣下楼。
普美把药递给她:“周五一起吃饭吧。”
“我这段时间陪陪云丹。她的情绪已经不好,我不敢走。”
“那带着她吧。”
“或许我们去天山阁,让她好好吃点肉,她的脸都凹进去了。”
“那行,我们再联系。”
“普美,你说……人真的有一辈子吗?”
普美把左手抚摸在卓玛的脸上:“有的。”
回宿舍之后,卓玛发现灯开了。
孙漪瑟已经清醒了。
孙漪瑟已经坐在下面的桌前看着书。
那本书叫《霍乱时期的爱情》。
卓玛知道,她已经看了第三次了。
卓玛看了一眼闹钟,她才睡了不到四十分钟。
“你不再睡一会儿吗?你分明连一个小时都没睡到。”
卓玛一边说,一边从袋子里拿出红糖给她沏水。
“是吗?”孙漪瑟拍了拍脑袋,“我总觉得我睡了十个小时。”
“没那么多……”卓玛用勺子搅拌着她的小熊杯子,不忘说一句:“喝了它。”
孙漪瑟接过红糖水,一边喝一边说道:“卓玛,这本书有几句话很有道理,我念给你听。”
“你说。”
只见孙漪瑟拿起一个笔记本,缓缓说了几句。
“任何年龄的爱情都是合情合理的。”
“诚实的生活方式其实是按照自己身体的意愿行事。”
“只有上帝知道我有多爱你。”
“人不是从娘胎里出来就一成不变的,相反,生活会逼迫他一次又一次地脱胎换骨。”
“爱情的王国是无情和吝啬的,女人们只肯委身于那些敢作敢为的男子汉,正是这样的男子汉能使她们得到她们所渴望的安全感,使她们能正视生活。”
“爱情,首先是一种本能,要么生下来就会,要么永远都不会。”
她放下笔记本,只剩下了叹气。
卓玛微微笑:“那你觉得呢?”
“什么我觉得?”孙漪瑟嫣然一笑,“你是说这本书呢,还是你?”
卓玛倚在床边栏杆,不忘问:“你最近还好吧?要不要周末,我去你家住几天?”
“你来我家住,我妈饭菜你吃得惯?”
“嗯……那咱们还去天山阁,吃个尽兴。”
“好啊。”
星期五放学的时候,孙漪瑟给乔蔓萍打电话,说是卓玛来家里住。
具体饭菜什么的,她们自己可以解决。
乔蔓萍给她打了一些钱,让她请卓玛吃好一点。
在天山阁,她们照旧点着这些菜。
由于卓玛的男朋友普美也在,所以她们的话相对于少了一点。
“卓仓,我觉得你上次的话剧表演的不错。”
就连卓玛也没想到,这次吃饭开话题居然是孙漪瑟。
普美看了她一眼,然后回答:“哦,是,谢谢你啊云丹。”
卓玛说道:“是啊,他还有一场,要不要看?”
孙漪瑟没有抬头,而是吃着面前的牛肉,开始不停地撕扯。
普美示意卓玛:“你别问了。”
孙漪瑟却抬起头,看着他俩:“什么时候?”
普美默默地回应:“跨年。”
“跨年?”
孙漪瑟的语气很是奇怪,像是在疑惑,又像是不知道普美在说什么。
“对,跨年。”卓玛说道,并凑近了身体:“他要演小品。”
“什么小品?”孙漪瑟还在撕扯着牛肉,一点也没看着卓玛。
卓玛示意男朋友:“你自己说。”
“无间道之梁山伯与罗密欧。”
“噗……”孙漪瑟笑了。
她是真的笑了,发自肺腑地笑了。
“你笑什么?”普美有点懵了,他突然被孙漪瑟这股子笑容给弄得没有头绪了。
“我说卓仓,你演什么角色啊?”
卓玛发现,孙漪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直接用油花花的手揉眼睛。
卓玛递上湿纸巾:“别用手,用湿纸巾。”
孙漪瑟接过湿纸巾,笑了好久好久。
普美问卓玛:“她不会有什么事吧。”
卓玛掐了他一下。
“我说的真的啊……”普美没有开玩笑,他示意孙漪瑟:“她笑好久了。”
“没事。”卓玛很平静,“她回来了。”
回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
普美对她不熟悉,不懂很正常。
但在卓玛眼里,她一直都懂。
那一天,是二零一六年十二月九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