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帝乙十九年，朝歌。

“姬发姬发姬发姬发姬发！”

少年吐掉口中叼着的草叶，开始手忙脚乱地边把那根扯弯到几乎折断的鱼竿从水里拽出来边喊人，一旁被唤作姬发的另一位少年却仍淡定地躺在溪边草地上懒洋洋地睁开眼：“你喊我还是喊鱼呢？”

“当然是喊你啊快把你右边的桶给我啊！”

半梦半醒的姬发“哦”了一声，伸出右手，的确是摸到了一个桶状物。于是他想也没想，直接抓着桶朝前面扔了过去。

殷郊被忽然飞来的桶泼湿了大半身衣服，还没来得及处理干净就又被猛地甩上来的那条鱼溅了一脸水。

从小金尊玉贵的小王孙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他略显狼狈地抹干了脸，把仍在欢脱跳动的鱼从钩子上扯下来扔进桶里，万分委屈地冲身后大叫：“姬发你谋杀啊！！”

姬发翻了个身，把脸背对着阳光，任凭某个热情得像阳光一样的人在身后不断碎碎念。

“你不想吃鱼了吗”殷郊见对方无论如何都不理自己，便非常委屈地凑了过去。

姬发无可奈何地爬了起来：“鱼再好吃也不是你做的。

在那个在脑海中逐渐腿色的草木荣盛时节，我是不是真的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姬发其实是非常迷茫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会看见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和那个人。

他是在镜中瞧见了殷郊被砍头的景象却无法挽救，才一时间没控制好情绪扑如镜中的。

之后的意识好像被抽空了，再次醒转就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而十多年前的自己，此时正任身边人勾住肩膀，嬉笑着讲述几天前崇应彪如何吹嘘自己剑术绝佳，最终在打猎折腾了几个时辰之后只带回来了几只小兔子。

他们的身影真实得不容分说，而自己伸出的手却透明得要与天地融为一体。

眼看着那只手穿透了前方两人的身体，姬发苦愣在原地，他早已猜到所处这镜中世界绝非真实，却未料到自己会徘徊于记忆之中。

他从未觉得这份记忆如此刻骨铭心。

若真能见到生前的人事，那死一趟也算值得了。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就像是把自己一生重新经历过了一遍。他心知这镜中世界大不过是他的心魔所化，但看着这稍显扭曲的场景也倍觉难涯。

想出去，哪怕回到那个空无一物的小屋。

朝歌质子，八年失亲，返还西岐，荡平殷商，迎娶邑姜。

该渡过的又重新温习了一遍，接下来要发生的，他已不忍心再想，却还必须要承受。

然后他再一次看见，漫天破空而来的利箭，还有被崇应彪一刀砍断头的殷郊。

那次他站在殷寿身后亲眼目睹的时候，痛苦震惊到情愿舍弃自己余下一生去换他最后一面。

而现在他却宁愿从未存于世间，也不愿亲眼目睹他的离世。

姬发伏在殷郊的身边，看那个狰狞的伤口翻出他那脖颈上的细肉和血，混着他的冷汗一起滴滴答答地落进身下的泥土里。

姬发本能地伸手去捂，那只手却又不出意外地直接穿过了殷郊，穿过了迅速涌出难以遏制的鲜血，穿过了他们二人之间相隔二十多年时空的错觉与幻影。

姬发想既然他在多年前那个仍留存着寒意的暮春将兵回西岐时挣扎着让自己保持了镇定，接着知道了兄长惨死的真相后，那他这一生大概就不会再为什么事儿悲痛欲绝了。

他也确实很久很久没有哭过，可是现在他却在捂着疼痛的双眼，流着那些匆促赶来的侍从看不见的泪水。

他从来没有一刻这样痛恨自己，明明看见了全部过程却无能为力，明明已经回到了过去却没有办法改变过去。

那一瞬间姬发忽然觉得殷郊是可以看见自己的，尽管他漆黑的眸子里映出的是两弯湛蓝的毫无他物的天空。

姬发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对不起啊，又让你走了一回。

眼前幻象突儿扭曲，身侧风声骤然静止。有只手从虚空中伸出，狠狠地抓住了正沉浸在无尽悲痛中的姬发的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