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那番“探望”带来的风波，如同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静思苑激起几圈涟漪后，很快又恢复了表面的沉寂。
萧云铗依旧是那个安静、怯懦、甚至有些笨拙的废太女，每日里除了在小小的院落中走动，便是坐在窗下发呆，仿佛真被那番话打击得更加畏缩了。
然而，就在这看似死水般的沉寂下，萧云铗的心思却从未停止转动。
女官的试探让她明白，凤玥并未完全放下戒心，但至少目前，对方已经认定她是个不足为虑的废物。
这层伪装，是安全的护身符。
但蛰伏不是目的。她需要一个立足点，一个能让她名正言顺接触宫廷核心信息、又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阳光难得驱散了阴霾。
萧云铗让阿箩找来负责给静思苑送炭火和粗使物品的一个女监。
这女监官名叫小顺子，约莫十二三岁，瘦瘦小小，眼神里透着几分机灵，在宫里属于最底层、也最容易被人忽视的角色。
萧云铗没有直接出面，只是让阿箩将一小包寺里带来的、晒干的野果子塞给小顺子，并用手势比划着。
阿箩虽然哑，但表达意思很清楚：大皇女殿下想请小顺子帮个忙，向管理内廷杂务的管事女监递个话——大皇女殿下想找点事做，静心养性，顺便了解宫里的规矩，以免再犯错。她想去皇家史馆，帮忙整理那些没人看的旧书卷。
小顺子捧着那包干果，有些受宠若惊。她从未想过这位落魄皇女会找她办事，更没想到是这么一件听起来“又脏又累还没好处”的差事。
但她很机灵，立刻点头哈腰地应下，揣好果子就跑了。
内廷管事女监听到小顺子的传话，也是一愣。
这位大皇女，回宫后一直安安静静像个隐形人，怎么突然想去史馆那种积灰的地方整理旧书？
她本能觉得荒谬，一个废物皇女，能整理什么？但转念一想，这要求实在微不足道，也符合她“静心养性”的身份，总比在宫里乱窜惹事强。
她便挥挥手，让小顺子回去说知道了，自己则抽空把这事当个笑话禀报给了顶头上司——掌管宫务的大女监刘嬷嬷。
刘嬷嬷听闻，也觉得稀奇，想了想，还是在向凤帝凤玄宸汇报日常宫务时，顺带提了一嘴：“陛下，大皇女那边…托人递了个话，说是想去史馆整理旧档，静心养性，也好学学规矩。”
御书房内，凤玄宸正批阅奏章，闻言笔尖一顿，头都没抬，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哦？她？去史馆？” 声音里充满了荒谬感，
“那些陈年旧纸，积灰比砖头还厚，她只是认识些字，书却读的不多，别把东西弄坏了就是万幸。” 在她看来，这简直是不自量力的痴人说梦。
侍立在凤帝身侧的心腹老女监高嬷嬷，微微躬着身，适时地低声接了一句：“陛下，大皇女殿下在寺中多年，青灯古佛的，兴许…也就只能看看书卷打发时日了。老奴想着，史馆那地方清静，也没什么要紧东西，让她去…倒也无妨，省得在别处待着，万一…再出点差池。”
她的话点到即止，意思却很明白：给那废物找点事做，拘在史馆那个冷衙门，总比让她在宫里闲逛惹麻烦强。
凤玄宸蹙眉想了想，高嬷嬷的话确实在理。她对这个女儿早已没有任何期待，唯一的要求就是她别再给自己添乱。让她去史馆，就像把一件碍眼的旧物塞进库房角落，眼不见为净。
“也罢。” 凤玄宸不耐地挥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苍蝇，“让她去！不过，找个人看着点，别真让她把东西弄乱了。就…派那个王老太去吧，她整日闲着也是闲着。”
她口中的“王老太”，是史馆里一个年过六旬、默默无闻的老史官王雨，因性格耿直不懂钻营，一辈子也没升上去，如今更是被排挤到只能看守旧档库房。
“陛下圣明。” 刘嬷嬷和高嬷嬷同时应声。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消息很快传回静思苑。当小顺子颠颠跑来报信时，萧云铗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本翻开的旧佛经，眼神放空，像是在发呆。
听到可以去史馆，她脸上先是露出一丝茫然的困惑，随即才慢慢转化为一种小心翼翼的、仿佛不敢相信的欣喜，低声对小顺子说了句：“谢…谢谢。”
第二天，在阿箩的陪伴下，萧云铗被一个不起眼的女监引着，穿过重重宫苑，来到了位于皇宫西南一隅的皇家史馆。这里比静思苑还要冷清，高大的殿宇也掩不住一股陈腐的气息。
引路女监推开一扇沉重的、布满灰尘的木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呛得萧云铗和阿箩都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眼前是一个极其巨大的库房。光线昏暗，只有几扇高窗透进些微天光。
无数高大的木架排列着，上面堆满了落满厚厚灰尘的卷宗、册页、木匣，层层叠叠，一直堆到屋顶，像一座座纸山。
蛛网在梁柱间肆意连接，角落里甚至能看到老鼠窜过的痕迹。这里仿佛是被时间遗忘的角落。
库房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袖口都磨破了的青色旧官袍的老者。她头发花白，背有些佝偻，脸上布满皱纹，眼神浑浊，带着一种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疲惫和麻木。她便是王雨，王老。
引路女监交代了一句：“王史官，大皇女奉旨来此整理旧档，你好生…照看着。” 特意加重了“照看”二字，意思不言而喻。
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王老抬起浑浊的眼，看了一眼站在门口、显得格外单薄怯懦的萧云铗和她身后同样惶恐的哑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木然地行了个礼，声音沙哑：“老臣王雨，见过大皇女殿下。” 语气平淡得像在念书。
萧云铗像是被这巨大的库房和眼前阴郁的老者吓到了，下意识地往阿箩身后缩了缩，小声应道：“王…王大人不必多礼。”
王老也不多言，转身指了指库房深处一片更加混乱的区域，那里卷宗堆积如山，不少都散落在地上。
“殿下若想‘整理’，便从那边开始吧。分类…按年号、地域、或事由，殿下随意。只是…轻拿轻放，莫要损毁。” 她交代得极其敷衍，显然不认为眼前这位皇女能做什么，也不关心她做什么。
说完，她便走到库房角落一张破旧的桌子旁坐下，拿出一个旧茶杯，自顾自地喝起茶来，仿佛当萧云铗不存在。
萧云铗看着那片如同乱葬岗般的卷宗堆，脸上露出了真实的不知所措和畏难情绪。她小心翼翼地挪过去，试探性地拿起最上面一份落满灰的卷宗。
那卷宗又厚又重，她拿得很不稳，动作笨拙，卷宗差点脱手，扬起一阵灰尘，呛得她又是一阵咳嗽。
待手忙脚乱地稳住卷宗，偷偷看了一眼角落里的王老。王老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看见她的窘态。
萧云铗低下头，认命般似的，开始极其缓慢地、笨拙地“整理”起来。她似乎根本不懂如何分类，拿起一份看看，又茫然地放下，再拿起另一份，动作生疏迟缓。时不时还“不小心”碰倒旁边堆得不太稳的卷宗，哗啦一声散落一地，惹得她更加惊慌失措，忙不迭地去捡，弄得灰头土脸。
阿箩在一旁想帮忙，却被她拦住，示意自己来。整个上午，库房里只有萧云铗笨拙的摸索声、偶尔卷宗落地的哗啦声，以及角落里王老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带着一丝嘲讽的叹息。
灰尘在微弱的光线里飞舞。萧云铗低垂着头，笨拙地对付着那些沉重的卷宗，仿佛真的被这浩瀚如海的“史书”给淹没了。
没有人注意到，在她指尖不经意划过某些卷宗封面时，那些尘封的、象征着权力更迭与宫廷秘辛的标题，在她低垂的眼帘下，投下了幽深的光影。
针，已悄然落入这浩瀚的史海。只待执针人，耐心地寻找到那足以搅动风云的丝缕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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