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的昼夜颠倒,加上史馆那积满灰尘的环境,萧云铗终究是有些撑不住了。倒也不是大病,只是喉咙干痒刺痛,头昏脑胀,连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确实是染了风寒。这病来得倒也及时,给了她一个踏出静思苑和史馆的正当理由。
时值寒冬中旬,昨夜一场大雪,将整个宫苑覆盖得一片素白。午后,雪虽停了,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
萧云铗裹紧了身上半旧的、略显单薄的棉袍,外面又罩了件洗得发白的灰鼠斗篷,带着阿箩,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厚厚的积雪,向太医院走去。她特意挑了这人迹稀少、寒风最劲的时候,只想快去快回,不引人注目。
她取了药包,并未立刻离开,在一扇古朴的门前,她停下了脚步。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清冽的寒气夹杂着幽冷的暗香扑面而来。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小小的院落,角落堆着些覆雪的药材簸箕,中间则是一片稀疏却傲然的梅林。
枝头积雪未融,点点红梅或含苞或怒放,在白雪的映衬下,红得惊心动魄,如同凝固的火焰,又似溅落的血珠。寒风卷过,吹落枝头细雪,也送来阵阵沁人心脾的冷香。
萧云铗被这寒气激得轻咳了两声,裹紧了斗篷。她看着那片傲雪的红梅,眼神动了动。要接近太医院,了解些情况,甚至获取些特殊药材,总得有个由头。她微微侧头,对阿箩低声吩咐了几句。
阿箩点点头,走到廊下一位正用木棍小心敲打簸箕上积雪的老药工身边,用手势比划着询问几种耐寒的草药。老药工见是个哑女,又见廊下站着位衣着朴素、冻得鼻尖微红、不住轻咳的姑娘,便好心地指点着院角和梅林边缘的几处。
萧云铗这才缓步走下廊檐,踏入厚厚的积雪中,发出咯吱的声响。她慢慢靠近梅林边缘,装作好奇地打量那些覆雪的梅枝和树下可能生长的草药。
她的动作很轻,很小心,仿佛怕惊扰了这份冰雪中的寂静。她伸出手指,似乎想去触碰一朵离得最近的、开得正艳的红梅,指尖在寒风中微微颤抖,带着几分不敢亵渎的拘谨。寒风卷起她斗篷的毛领,拂过她苍白却难掩清丽的脸颊,额前几缕碎发被吹乱,更显得她单薄脆弱,仿佛随时会被这寒风卷走。
就在这时,梅林深处,通向另一侧回廊的小径上,传来踏雪而来的脚步声和衣物摩擦声。
一个身着月白色锦袍、外罩银灰色狐裘的男子,在两名侍从的陪同下,缓缓走来。他身形清瘦挺拔,肤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乌黑的长发用一根温润的白玉簪束起。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覆在双眼之上的一条约三指宽的素白锦带,与周遭的雪色几乎融为一体,遮去了大半容颜,却愈发凸显出那线条优美却略显冷峻的下颌和淡得几乎没有血色的唇。
他就像这冰天雪地里孕育出的一尊玉像,安静地站在覆雪的梅树下,微微侧头,似乎在感知着寒风掠过梅枝的轻响和空气中凛冽的暗香。那份遗世独立的孤高与易碎感,在这冰雕玉琢般的背景里,被无限放大。
萧云铗恰好在这时,因一阵寒风卷来,忍不住掩唇低咳了一声。她抬眼的瞬间,目光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撞上了梅树下那道月白与银灰交织的身影。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炸开,震得她耳膜嗡鸣。周围呼啸的寒风,清冽的梅香,脚下积雪的冰冷触感,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随即又以失控的速度狂跳起来,撞得她几乎站立不稳。一股陌生的、强烈的悸动如同滚烫的熔岩,瞬间席卷了她冰冷的四肢百骸,让她僵在原地,指尖还停留在唇边,忘了动作。
她从没见过这样一个人。明明覆着双眼,明明身处这冰天雪地,却仿佛带着光,纯净得不染尘埃,又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寒风击碎。那是一种超越了性别、超越了身份的、纯粹而强烈的视觉冲击带来的震撼。她见过无数人,或美或丑,或强或弱,却从未有过如此刻这般,仅仅是惊鸿一瞥,就被攫取了全部心神的感觉。
萧云铗猛地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看得有些失态了。她慌忙低下头,脸上瞬间涌起羞赧的红晕,泄露了一丝内心的慌乱。
她下意识地想后退,避开这突如其来的相遇。
然而,廊下那位覆眼的公子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他微微侧过头,准确地面向了萧云铗所在的方向——并非用眼睛看,而是一种极其敏锐的感知。他那被丝带覆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雨幕,落在她身上。
侍从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大概是告知了来人的身份。
只见那覆眼公子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透明的惊讶。他沉默了一瞬,随即微微颔首,声音清润,却带着一种疏离的客气:“原来是大皇女殿下。在下沈砚白,无意惊扰殿下雅兴。”
他的姿态无可挑剔,是世家公子的礼节,但那客气中却透着明显的距离感。
沈砚白!!!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萧云铗心中那点因惊艳而产生的悸动!
沈家!那个在当年那场构陷中扮演了不光彩角色,最终将她和父君推入深渊的沈家!
眼前这个美得惊心动魄又脆弱如琉璃的男子,竟然是沈家的嫡子?是凤玥的正君?!
震惊、错愕、以及瞬间翻涌而起的、被强行压抑的恨意,在她心底剧烈交织!
她之前调查过沈家,知道沈砚白这个人,知道他体弱多病,知道他眼盲。沈家送他入宫更多是政治联姻和一种变相的“献祭”。但她万万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模样……
利用他!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迅速缠绕而上,冰冷而清晰。利用他对付沈家!
他是沈家的嫡子,是沈家与皇家联结的纽带,也是沈家的一个……弱点!
如果能接近他,控制他,或者利用他获取沈家的信息……这比直接对上庞大的沈家,或许是一条更隐蔽、更致命的途径!
心动?不,此刻只剩下冰冷的算计。
那张令人窒息的美貌,此刻在她眼中,更像是一件可以利用的、价值连城的武器。
电光火石间,这些念头在萧云铗脑中闪过。她迅速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怯懦又有些慌乱的表情,仿佛被对方的身份和气度吓到了。
她微微拱手,行了一个有些生疏的礼,声音细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沈…沈正君安好。是…是我打扰了才是。我…我只是见这梅花开得好看…”
她说着,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廊下的沈砚白。只见他听到萧云铗说话后,覆着丝带的脸庞似乎又极细微地动了一下,薄唇抿得更紧了些,勾起了他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努力回忆着:记忆中的那个模糊的小身影,是明艳的、骄傲的、带着皇储天然的光环。可此刻他感知到的气息…微弱、怯懦、甚至带着点病气,与记忆中那模糊却耀眼的形象天差地别!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维持着那份疏离的客气,微微点了点头。
萧云铗不愿再多留。她匆匆对阿箩示意:“阿箩,我们…我们走吧。” 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慌乱和想要逃离的意味。
她撑着伞,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转身,拉着阿箩快步离开了梅园,寒风刮在身上,也刮在她有些混乱的心上。
廊下,沈砚白“望”着那个慌乱离去的、属于凤灼的气息方向,久久未动。侍从低声道:“正君,风凉,回屋等太医吧?”
沈砚白恍若未闻。他藏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盲杖手柄。心中翻涌的是巨大的困惑和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怜悯。
那惊鸿一瞥的、令人心悸的美丽,与这沉重的怜悯困惑交织在一起,在他空寂黑暗的世界里,投下了一道复杂而深刻的影子。
他并不知道,这道影子,即将被一个名为“萧云铗”的灵魂,彻底扭曲、利用,直至面目全非。
寒风依旧,梅香弥漫。一场始于惊艳与怜悯,却注定走向利用与纠葛的相遇,悄然落下了第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