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早春的气息更浓了些,枝头开始萌发不易察觉的嫩芽。萧云铗以“感念林医官悉心调理”为由,亲自带着阿箩,提着一小匣林挽月喜欢的,产自南方的珍贵药材,前往太医院。
药材送至,林挽月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只淡淡谢过,便又埋首医案。萧云铗并不在意,她的目的本不在此。
辞别林挽月,她并未立刻离开太医院,而是“随意”地走向通往上次“偶遇”沈砚白的那片临水回廊的方向。
午后的阳光带着些许暖意,融化了更多积雪,回廊下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还未走近,一阵清越却带着几分凝滞的琴音便悠悠传来,断断续续,似在摸索,又似心绪不宁。
萧云铗脚步一顿,心头微紧。是他。
她示意阿箩留在回廊入口,自己放轻脚步,悄然走近。只见回廊深处,沈砚白独自一人坐在廊凳上,面前放着他那架古琴。
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弄,弹的是一曲《阳春》,本该是欢快明媚的曲调,在他指下却显得有些沉重迟疑,几个转折处更是明显顿挫。
他微微蹙着眉,指尖在一根弦上反复按揉,似乎在寻找准确的音位,却总不得法,琴音便显得突兀刺耳。那份专注与挫败交织的神情,在透过廊檐缝隙洒下的斑驳光影里,显得格外清晰。
萧云铗静静地站在廊柱后看着。他弹琴的样子,专注而孤独。
指尖的笨拙与那份力求完美的执着,形成一种奇异的魅力,再次拨动了她的心弦。同时,一个冰冷的念头也再次升起:他如此珍视琴艺,若能以此为契机接近…
琴音又一次在同一个转折处卡住,发出一声不和谐的杂音。沈砚白的手猛地按在弦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叹,带着浓浓的失落。
萧云铗的心像是被那声叹息攥了一下。利用的念头还在盘旋,但此时一种更纯粹的情绪占了上风。她轻轻咳了一声,声音不大,带着恰到好处的“意外”:“沈正君?”
琴音戛然而止。沈砚白迅速抬起头,“望”向声音来源,脸上闪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很快收敛。“大皇女殿下?” 他听出了声音。
“是本宫。” 萧云铗从廊柱后走出,脸上带着偶遇的歉意,“惊扰正君雅兴了。方才路过,闻得琴音…似有滞涩?” 她走近几步,停在安全距离之外,目光落在他按在琴弦、指节微微发白的手上。
沈砚白脸上掠过一丝窘迫,迅速收回手,藏入袖中:“让殿下见笑了。新习一曲,尚不纯熟。” 他语气平淡,但那份挫败感却难以掩饰。
“新曲难习,在所难免。” 萧云铗的声音温和而沉稳,带着皇女应有的从容气度,也夹杂着女性特有的柔和关切,“《阳春》曲调欢快,转折处尤需轻灵感。正君指力沉凝,或可稍作放松,以腕带指,或能…流畅些?”
她斟酌着用词,尽量用最浅显、最符合一个“略通音律皮毛”的皇女身份来表达,点到为止地给予一点“旁观者清”的、模糊的建议。
沈砚白闻言,覆在锦带下的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她的话。“以腕带指…放松…” 他低声重复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琴弦上方虚按了几下。
他虽目盲,但琴艺根基深厚,瞬间捕捉到了她话语中的关键点——他方才确实因急于求成而指力过重,失了灵动。
他尝试着调整呼吸,放空心神,回忆着萧云铗那模糊的建议,手腕微动,带动指尖再次拨向琴弦。
铮——
这一次,琴音清越悠扬,转折处虽仍显生涩,却没了之前的凝滞和突兀,流畅了许多!
沈砚白的手指停住,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他“望”向萧云铗的方向,语气带着真诚的探究:“殿下…也通琴理?” 大皇女,又一次给了他意外。她的话语看似浅显,却精准地点到了他的症结。
萧云铗心中警铃微作,脸上适时地露出窘迫和“惶恐”,连忙摆手:“正君折煞本宫了!本宫…本宫哪里懂什么琴理!不过是…不过是久病无聊,在静思苑翻过几本残破的乐谱杂书,胡乱记下些皮毛话。方才也是信口胡言,能对正君稍有启发,实属巧合!”
沈砚白沉默了片刻。他能听出她语气中的慌乱,似乎真的怕自己误会她精通此道。
那精准的点拨,或许…真的是巧合?或者,如她所言,是旁观者清加上一点乐谱杂书的模糊印象?毕竟,一个被废黜幽禁、处境艰难的皇女,怎么可能精通需要名师指点和长期练习的琴艺?
“殿下过谦了。” 沈砚白最终说道,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清冷,但那份疏离似乎又淡了一分,“即便是巧合,也解了砚白一时之困。多谢殿下。” 他微微颔首致谢。
“正君言重了。” 萧云铗松了口气,连忙还礼。她看着沈砚白重新抚上琴弦,这一次,琴音虽然依旧生涩,却透着一股摸索前行的韧劲。阳光透过廊檐,在他月白的衣袍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她静静地站着,没有再说话。心湖中,利用的寒冰并未消融,甚至因这微小的成功而更加坚固——看,接近他、影响他,并非难事。
然而,另一股暖流也在冰层下悄然涌动。看着他因自己一句模糊的指点而豁然开朗,那份专注弹琴的侧影,竟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满足和安宁。
这复杂的心绪如同冰火交织,让她既感到一种掌控的兴奋,又带着一丝隐秘的愧疚。她转身,对阿箩示意,准备悄然离开。
“殿下。” 沈砚白忽然停下琴音,再次“望”来。
萧云铗脚步一顿:“正君?”
“春寒料峭,殿下…亦当珍重。” 沈砚白的声音依旧清冷,但这句话,却带着一丝真切的、超越礼节客套的关怀。
或许是因为她刚才的“点拨”,或许是因为感知到了她似乎也常与药石为伴的气息,又或许…只是对这深宫中另一位“困兽”的同病相怜…
萧云铗心头猛地一颤,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垮了部分心防。她背对着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才轻声回道:“多谢正君挂怀,本宫…记下了。” 说完,不再停留,带着阿箩快步离开。
回廊深处,琴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流畅了许多,带着一种探索的意味。萧云铗走在渐暖的春光里,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方才琴弦震动的微响。沈砚白那句“珍重”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久久不散。
利用之心依旧如磐石,但那磐石之上,悄然生出了几株名为“怜惜”与“心动”的嫩草。她知道这很危险,却无法阻止其生长。
复仇之路漫长,而这道名为沈砚白的光影,已然在她晦暗的世界里,投下了第一抹复杂而难以磨灭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