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府偏厅里,只剩下算盘珠清脆密集的碰撞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陈墨已经完全沉浸在账目的海洋里,她像一条经验丰富的鱼,在数字的暗流中游弋,寻找着任何一丝不和谐的涟漪。
萧云铗看似随意地翻着书,实则心思全在陈墨那边。她注意到,陈墨的眉头在翻到某一页时,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朱笔在某个数字上悬停了片刻,最终却没有落下批注,只是继续往下算。
时间一点点过去。张掌事早已借口事务繁忙溜了,留下两个小宫子侍立一旁,也哈欠连天。偏厅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突然,偏厅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穿着掌司服色、面皮白净却带着几分刻薄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捧着新账册的跟班。这是内务府掌管贡品采买的刘掌司,是张掌事的上司,更是凤玥一系安插在内务府的重要人物。
“哟,大皇女殿下还在辛苦呢?” 刘掌司脸上堆着夸张的笑容,声音尖细,“这些陈年旧账有什么好查的?卑职给您送来了最新的神厨库米粮入库账册,这才是紧要的,耽误了春祭,陛下怪罪下来,谁也担待不起啊!”
她说着,示意跟班将新账册直接堆在陈墨正在核查的旧账册上,动作带着几分蛮横的催促。
陈墨被打断思路,看着眼前堆积的新账册,心中一阵烦躁。这分明是故意搅局,想用繁琐的新账目冲淡对旧账的核查,或者制造混乱好浑水摸鱼。但她一个小小的书吏,哪敢顶撞掌司?
“刘掌司,” 一直沉默的萧云铗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威压,让喧闹的刘掌司动作一滞,“核查旧账,是母帝的旨意。神厨库的新账册,本宫稍后自会查看。先来后到,规矩不可乱。”
她目光平静地看向刘掌司,“还是说,刘掌司觉得,本宫不该按旨意办事?”
刘掌司被这平静的目光看得心头一凛,她勉强挤出笑容:“殿下误会了,卑职哪敢!只是怕耽误了春祭大事…”
“春祭大事,自有章程。若因核查不严,出了纰漏,才是真正耽误大事。” 萧云铗打断她,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清晰,“刘掌司既送来了新账册,放下便是。陈书吏,你继续核查之前的。本宫就在此看着。”
刘掌司碰了个软钉子,脸色有些难看,却又不敢发作,只得悻悻地将新账册放下,带着人走了。临走前,狠狠剜了陈墨一眼,警告意味十足。
偏厅再次安静下来。陈墨心中却翻江倒海。刚才大皇女殿下那几句话,是在维护核查的秩序,也是在无形中替她挡了刘掌司的刁难。大皇女,似乎…并非全然任人揉捏?
她定了定神,重新投入账目。这一次,她翻回了刚才那本让她皱眉的账册——记录的是太庙偏殿修缮所用的木料采购。她的目光再次锁定在那一项上:金丝楠木十方,单价纹银二百两,总价两千两。
金丝楠木确实是贵重木材,但太庙偏殿那点修缮,哪里用得了十方?而且这个单价…似乎比市价虚高了至少三成!这中间的差价,去了哪里?
陈墨的心砰砰直跳。这明显是虚报!她下意识地看向萧云铗。只见萧云铗正端起茶杯,垂眸轻啜,似乎并未注意这边。
就在这时,萧云铗放下茶杯,状似无意地自言自语般轻声道:“说起来,本宫前些日子在史馆旧档中,偶然看到一份前朝营造司的旧录。上面记载,天武年间修缮太庙正殿,所用金丝楠木不过八方,彼时市价也不过百五十两一方。这物价腾贵,倒也情有可原。只是用量…似乎也涨了不少?” 她的声音带着点困惑,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提。
陈墨的脑子“嗡”的一声!这些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眼前的迷雾!前朝旧录…八方…百五十两…对比眼下这十方二百两…这虚报的胆子也太大了!
大皇女殿下是在点醒她!她可能早就发现了这个漏洞,却引而不发,等着自己表现!
一股寒意夹杂着莫名的激动窜上陈墨的脊背。她猛地抬头看向萧云铗。萧云铗也正看向她,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但陈墨却在那平静的目光深处,看到了一丝极淡的、洞悉一切的微光。
陈墨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震撼。她知道,这是大皇女给她的机会,也是考验。她拿起朱笔,再无犹豫,在那项金丝楠木的采购条目旁,清晰地画了一个圈,在旁边空白处写下蝇头小楷:“疑用量浮夸,单价虚高,请核实物出入库凭据及市价行情。”
当她把那本账册恭敬地呈到萧云铗面前,指着那处批注时,萧云铗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脸上露出惊讶:“哦?竟有此事?陈书吏果然心细。既如此,便按规矩,请内务府提供相关凭据来核对吧。” 她将账册递给侍立一旁的阿箩,示意她收好。
陈墨看着账册,手心微微出汗。她知道,自己这一步踏出,就再难回头了。
她看向那位重新垂眸看书的大皇女,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疑,以及一丝被看见和被使用的奇异感觉。
内务府的暗影,似乎因为这一个小小的墨圈,开始剧烈地涌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