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婉娩自箱底翻出一个红漆盒子放在桌上，里面是一封封信件，她一个个看过去，直到翻到一张封面上写着壬寅年五月二十八的信封时停下来。
狮魂在金鸳盟并不算什么罪大恶极之徒，当年四顾门重整她便拟定名录放出去了一些人，此人是大半年后写信来道谢，按时间来算便是这封了，乔婉娩拆开信件，在署名上望见狮魂二字后将信纸重新放进去。
狮魂只是金鸳盟一个不起眼的人物，除了在验尸上有所长并未听说其他，相夷找他做什么？
看来需要再去找他一趟了，她想听他以相夷的身份来与自己说清楚，而不是一味逃避，借旁的身份告知她决定，那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上次李先生拜托我查狮魂的下落，我查到一些线索，十年前我们放走他时他曾写过一封书信道谢，是出自薛玉镇采莲庄，不过这是十年前的事了……”
“多谢乔姑娘，人海茫茫，能得一些细微的线索已是不易。”
李莲花将信封捏在手里很温和的向她道谢。
“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昨日先生身上带着的香囊，是我亲手给他做的，自他失踪后，我一直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我守着这个念想十年了……”乔婉娩眼圈泛红，眼泪顺着脸颊滚落，她抬手扯下李莲花挂在腰间的香囊，“可是先生，你说……他明明回来了，为何又不愿意承认？”
“乔姑娘……”
“相夷！到了现在你还要继续装作与我不识吗，你是不是还恨我，恨我当初写的那封信，所以你宁肯出走十年，也不愿意回来给我一个心安……”
看来是瞒不下去了啊，也是，阿娩怎么会认不出他？
李莲花捏着信封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安慰的朝乔婉娩笑了，“怎么会，阿娩，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
青年脸色苍白实在看起来不像他所说过得很好，但乔婉娩只认真看着他，这句‘阿娩’她已经等了十年，如今终于等到了。
“阿娩，我看到你现在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为你感到开心，也为你感到幸福。”李莲花微微仰了仰头，逼着自己不去伸手擦掉乔婉娩脸上落下来的眼泪，继续说道，“至于我，既然是故人，就该留在故事里，阿娩当忘记我，安心向前，好好过你的日子。”
听到这些话乔婉娩忽然哭不出了，全身如同被冰封一般难以动弹，她愣愣的站在原地许久才抬眼看他，“你说什么？”
相夷，这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相夷会说出这样的话，我可以不在意你恨我怨我、出走十年，但是为什么，我们说好永远相伴，你活着却将曾经的话全部收回？
“你变了……我从你身上已经看不到相夷半分影子……”
相夷，是绝对不会推开我，说要我忘记他。
不知过了多久，乔婉娩才缓慢抬起手，手中荷包上的红梅过了十年依旧灼灼艳艳，而少年却已不是当年的少年。
“毕竟已经十年了，阿娩，人都会变的。”
可我没有变啊，相夷，我在这里等了你十年，等你回来和我说一声：
阿娩，久等了，我回来了。
十年，十年……互相不知道的这十年，我们就好像错过了一生。
“从今日开始，我便当做相夷已经死了，这荷包是他的贴身之物，便随他去吧。”
乔婉娩平静的走到火盆边，松手将荷包丢了下去，火焰猛地一窜而上将荷包灼烧殆尽，看着荷包烧完后她转过头望向李莲花，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先生的身体是不是不大好，我担心相夷受伤归来为他搜来了许多药物，他既已用不上了，便赠与先生吧。”
“阿娩，我……”
“不必骗我了，先生，我们曾见过的，三年前鸣桐镇郊外。”乔婉娩最后深深望了他一眼，转身向外走去，“先生保重，阿娩告辞了。”
他们确实曾遇见过，但他在莲花楼里，而她只是恰好经过给了妙手空空一株药草，他们谁也没有见到对方。
李相夷失踪的第七年也是她第四次离开山庄去寻他，南方鸣桐镇有人称自己是被扬州慢所救，说救他的人白衣蒙面，手腕上有一串佛珠，乔婉娩得了消息后便收拾好银钱并几件衣物，带着碧落剑走出山庄。
“婉娩，这是又要走了？”
肖紫衿一袭深紫色暗纹长袍立在门前，眼神黯然面上却笑看她。
“嗯，紫衿，我……”
他目光似水落在她面上，让开位置，“去吧，婉娩，记得写信回来同我们报平安，我等你回来。”
一直如此又有什么意思呢，自己这一生便已是决定这样了，何必要连带着紫衿与自己一起痛苦，乔婉娩咬了下唇，叹口气抬头看他，“紫衿……”
“对了婉娩，你的忘归剑呢？”
肖紫衿像是看出了她要说什么，打断了她的话。
蛟分承影，雁落忘归。
是举世难得的宝剑，相夷在自己十八岁生辰时费了很大功夫替她寻来，她当时还抱怨了一句他不解风情，但心里却诚实，从十八岁起忘归便从未离身。
“几年前便遗失了，忘归忘归，也不是个好兆头。”
他已经不是一次如此了，乔婉娩看着他强作出的笑脸还是未曾强硬说出接下来的话。
这几年里，到底没有一个人得到幸福，乔婉娩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累，或许这便是最后一次了。
“紫衿，我走了。”
乔婉娩没有再看他的脸，越过他上马离开了。
鸣桐镇和四顾门所处的北方很不同，乔婉娩来时这边已接连下了几日的小雨，到她来那日也未曾停歇，她找了家客栈住下，沐浴后坐在窗外看小雨绵绵不绝的落。
这边大多是白墙灰瓦，房屋依河而建，深碧的河水从窗外流过，天色阴沉，离得远了古镇便只看得出深浅浓淡，分不清是什么，对面客栈窗下是一棵翠柳，茶棚中有星星点点的小灯，屋舍瓦檐间灯光明亮。
乔婉娩听着瓦上被雨敲响的声音，声音不大，但她忆起那个消息却睡不着觉，推门问店家借了伞走到街上去。
河边并不是完全无人，此刻已算是几天雨最小的时候，画桥楼舫都游在水面上，间或听到女子携手游玩的笑声和书生品茶作诗的赞叹之语。
乔婉娩把伞往下压了压挡住吹进来的雨，白衣蹁跹从桥上走过，不知不觉逛到了一处景色不错却罕有人迹的亭台，她将伞搁在亭外用石块卡住，坐到亭中歇息。
乔婉娩长出一口气，敲了敲连日赶路酸痛的小腿，若是相夷在这里，那他可是挑对了地方，这个地方很容易叫人放下戒心，如他们曾经那般在江湖中看似热闹的日子，离这里却是再远不过。
雨雾深重，乔婉娩看着四周空茫的景，看向一个方向时意外发现了一盏孤灯，那盏灯在郊外，乔婉娩举着伞出了亭子走到近前才发现郊外空处居然有一座二层屋舍，身着褐衣的人从里面走出来，左右观望无人后往怀里揣着什么，犬吠的声音随着那人的离开更加响亮。
“站住！”
女子冽如冷玉的声音在雨中响起。
那人似是没想到夜晚郊外会有人，马上打算离开，转瞬就听到刀剑出鞘的声音，很快肩旁搭上了一把剑。
“饶……饶命，我进去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了，不是我干的啊，我就拿了几两银子，他这楼里什么都没有……”褐衣短打的男子转身，本想趁对方不注意反制对手跑路，结果一张柔美熟悉的脸便映入眼帘，妙手空空也算是江湖中有名头的，自然见过四顾门乔女侠，他垂下头拱手，“乔女侠，别人危难之时偷盗是我的不是，我愿意归还所盗财务，但这楼的主人，确实不是我之过。”
“他怎么了？”
“依我看似乎是中毒，但我不通医术，实在无法帮他……”
“我去看看吧。”
乔婉娩接过妙手空空递过的银钱，道了声叨扰推开莲花楼的大门，这屋子里的木板随处可见雕上的莲花纹，乔婉娩猛地想起一人，四年前突然出现在江湖的神医李莲花，江湖上无人知道他的师承、武功和样貌，只听说他可以医死人肉白骨，有一栋可以带着走的房子。
想来这便是那座莲花楼了，乔婉娩试探性的唤了声，“李神医？”
床榻边未点灯，只看得出一人一动不动躺着，听见有人的声音传来他缓慢的转过身，似乎是想要起身，却又狠狠倒下去，乔婉娩本想伸手去扶，塌上的主人却猛地呛出一口血，有几滴落在她靴上，乔婉娩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没想到他伤的如此重，乔婉娩沉思了不多时回了妙手空空身边，将袖中一个不大的盒子交给他，“李神医的情况拖不得，这是青相草，可以解奇毒护心脉，你让他服下，虽不知能不能解他体内的毒，但足够撑到他清醒，只要醒来李神医想必会有法子。”
“青相草？这……”
青相草是百年才长成一株的解毒护心奇药，便是中了天下至毒，也能暂时压制毒性大幅延长中毒之人的寿数，天下怕是没有几株此药。
“快去吧。”
乔婉娩长叹一口气，目光从盒子上移开催促道。
坊间都说相夷当年因为中毒输给了笛飞声，但相夷怎么可能会中毒，他身边除了四顾门几位心腹外根本无人可以近身，想来只是流言罢了。
只是她明知是假的，还是去寻了这株药草带在身上，若是他与金鸳盟众人对战时中了毒怎么办，他不回来或许是受了伤只能寻一处地方养伤，带着这些救命的药物，有朝一日自己寻到他了总能帮到他一些。
但药草可以再找，人命却拖延不得，现下李神医的情况比不知在何处的相夷更需要这株药，罢了，再找便是。
有细弱的呜咽声传来，乔婉娩朝门口望去，发现门口的狗窝开口处一个毛茸茸的黄色脑袋，想是主人突然病倒连门外的幼犬也来不及喂，乔婉娩身上没有别的东西，只好进了莲花楼里的厨房，拿了桌上切好的一点肉喂给门外呜呜咽咽的幼犬，不知道是不是将主人的食物喂了幼犬，乔婉娩想了想在桌上放了十两银子才出了门等妙手空空。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妙手空空踱步而出，抹了抹头上的汗，“都说这李莲花是能把死人救活的神医，没想到连自己都……”妙手空空唏嘘了一番才对她说道，“乔女侠，他吃了药状况已是好多了。”
乔婉娩向他点点头，“有劳了，今日之事不必告知旁人。”说着便走下楼梯拾起扔在地上的伞转身离开。
如每一次的结局一样，乔婉娩在鸣桐镇待了几月，扬州慢的消息却再也未曾寻到，她便收拾了物件继续南下。
而莲花楼的主人，却是朝北。
慕娩山庄内。
乔婉娩一袭水色衣裙静静坐在树下摇椅上，风吹过桃花花瓣落在她身上，她没有拂去，出神看着对面。
还记得，四顾门未拆之时大概就是在这个位置，自己与相夷一同练武，他是个武学奇才，经常能从原本的剑招上创出更惊艳众人的招式，但他从不嫌弃自己武功平平，每天总会抽时间来找她，多数时间是练武，偶尔也有他寻到了什么好吃的或者新奇的东西拿来献宝似的放在她面前。
“阿娩，阿娩……”
那些年她最快乐的时光都在他一字一句唤的阿娩中，但他何时又变得这样陌生，乔婉娩不明白，年少时总以为与相夷之间最难的是死别，没想到即使两人无恙也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肖紫衿不顾侍女的阻拦闯进来看到的就是乔婉娩如失了魂般安静的模样，他心里涌起几分不安，乔婉娩自从半月前从百川院回来便将自己关在山庄内不见任何人，包括他。
是因为……她也觉得李莲花和相夷相像吗？
肖紫衿不敢问，婉娩不爱他，他早就心知肚明，但若是这一生都没有李相夷出现，只要他对婉娩足够好，她总会回头看他一眼，他一直这样坚信，如今却又怀疑了。
“婉娩，是遇到什么事了？”
乔婉娩回过神来，愣愣的看着眼前人许久后开口道：“紫衿，我们成婚吧。”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