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渐渐游移往下,指腹划过雪青色缠枝花卉暗纹的轻罗抹胸,眸色越发暗沉起来,说的话倒也算直抒胸臆:“你身上干净了没有?”
他在雪原行军一个多月,便是睡觉也是在马上,那双手结了一层厚茧,早不知粗糙成什么样子了,纵然自觉用力颇轻,也叫楚楚略觉刺痛。
她的小日子一向规律,从前朱棣又常常与她耳鬓厮磨,是以一直记得清楚,算算日子,也就是这几日的事。
听得这句“身上干净了没”,楚楚冷笑一声,皱着眉推开,拢住衣衫,略整理了些许,起身便要走:“王爷若真是饥渴难耐,军中不是有营妓?”说到这,小脸蓦然一白,“还是说,王爷把我当成什么了?”
朱棣见她动怒,急忙解释:“怎会?你是本王的心尖子,那种女人怎配和你相提并论?”说罢讪讪一笑:“只是许久未碰你身子,有些情难自禁。”
抬头见她涨红了一张粉面,忙改口道:“我快马加鞭地赶来只为见你一面,寅时还要出城去,如眉,你陪我躺一会好吗?我保证不动你。”语气可怜兮兮。
楚楚心里暗怒,只冷冰冰道:“看来王爷着实喜欢这身皮肉!”
朱棣见她真的动怒,也不敢再说什么,环顾一周,径自去柜子里取了一床被褥出来,放到窗边的美人榻上,试探地问道:“那今晚我睡在这里?”
楚楚转身回了榻上,放下帷帐,将他隔绝在外。
朱棣默了半晌,将手中被褥铺好,翻身仰躺下去,对她道:“睡吧。”
楚楚坐在床上,透过帷帐的缝隙盯着他看了半响,见他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了过去,终于,慢慢躺了下去。
屋里安静极了,朱棣转过头,盯着帷帐里模模糊糊的影子,轻声道:“如眉,还能活着回来见到你,真好。”
楚楚一震,极力压下心中翻涌而来的情绪,并未出声。
良久,朱棣没有听到那小女人的回应,轻轻笑了一声,闭上了眼。
她不知道,这五年来他有多思念她。是那种深入骨髓,噬心蚀骨般的思念,如潮水一般将他团团拥住。当他冒着箭雨冲锋陷阵,当他爬过堆积如山的尸体,他想的念的,只有她。
楚楚醒来的时候,天已破晓。美人榻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朱棣,早已不见了人影。
银炉烧烬,屋内有些冷。她帐然若失地抱膝坐着,分不清昨日究竟是梦还是幻。
......
洪武三十一年,正月初十,朱元璋亲自出宫,来到城外,犒赏三军并举行盛大的献俘仪式。因皇帝的重视,三日前起,礼部官员便忙碌起来,开始座次安排、演练迎军等等整套的繁琐礼仪。连一面旗帜的插位都不允许半分的差错。
到了这一日,楚楚护送着皇帝及皇太孙的帝驾,在仪仗和大内侍卫的护送之下,身后跟着文武百官,于道路两旁民众的跪地参拜之中,穿过皇城,出了南门,来到皇家用以祭天的圜丘之旁,亦是今天的献俘之地。
这片广袤而平坦的原野,因为历代天子都曾来此祭天,承载了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寄托,呈现出一派庄严肃穆的景象。
朱元璋携着太孙,在文武百官的跪迎中入座君王台,御林军和禁卫军早已整齐地分列在各自的位置上,将前来观礼的民众和君王分隔了开来。楚楚举目望去,只见旷野四周布满了迎风招展的旌旗,远处遮天蔽日的旗燾、护卫着君王台的一列列军士,军士身后是欢欣喜庆的民众,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楚楚双目凝视着前方视线尽头的那片原野,忽然听远处传来礼部官员高喊大军抵达的提醒之声,凝神望去,在耳畔那犹如万马奔腾而来的气势磅礴的马蹄之声中,楚楚看到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铺展开来的长长的黑线。
那道黑线移动着,浩浩荡荡,向着她所在的这个方向而来。很快便看清楚了,是由无数兵士组成的方阵,在前头一支铁甲骑兵的带领之下,迈着整齐的步伐,正朝这个方向行来。
脚下的地面,随着这支军队的到来,开始微微震颤。
圜丘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凝固起来。
所有的人,全都转过头,用带着敬畏的目光看着这支直捣北元王庭,生擒北元左贤王,俘获无数牛羊和珍宝的军队,越行越近,终于停到了旷野之中。
大地的震颤,这才随之停止下来。
朱棣头戴首铠,身着战甲,带着身后三百名英挺伟岸、威风凛凛的将士,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朝着君王台走来。
他越走越近,太阳的光芒将他和身后将士身上的战甲照的反射出了一片熠熠的亮光。
他跪下,向着君王台上的朱元璋沉声说道:“儿臣朱棣,奉命平定北元之乱,仰朝廷之威,得军中将士戮力相助,前后历时五年,幸不辱命,直捣王庭,今日献上战利及两百二十三名俘虏,请父皇过目!”
他话音一落,身后将士向两侧分开,只见百余名士兵推着数十辆辎重车上前,打开车盖,露出一箱箱的财宝。早有礼官在旁高声点唱,总计上百箱的金银,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另外又有兵士上前,押来数百名俘虏,无不脖戴枷锁,手足镣铐,行至君王台下,伴着四周雄浑激荡,直冲云霄的“杀”“杀”“杀”的怒吼之声,这些平日一身恶胆,滥杀无辜的北元人,此刻俱是面无人色,纷纷软倒在地。
只除了站立在最前方的左贤王布日古德,他虽然衣衫褴褛,面上尚有干涸的血污,却气定神闲,仿佛不是来赴死,倒像是逛花园般悠闲自在。
刑部尚书手中捧了君王台上送下来的圣旨,快步行到距离俘虏一箭之遥的旷野中心,高声宣读罪状,宣读完毕,转过身,等待远处君王台之上皇帝的发令。
朱元璋慢慢地站起身,行至君王台前,在台下无数目光的注视之下,高声道:“正法!”
这一道“正法”之声,被身旁侍卫依次传递下来,最后传至圜丘正中,在场将士齐声高喊“正法”,北元俘虏被刽子手拖出去,来到预先已经设好的邢台,在周围挤满了无数民众的目光注视之下,鬼头大刀齐齐举起,只等一声令下,便齐齐落下。
布日古德在经过朱棣身边时,停了一瞬,低声说道:“陆氏无辜,望你看在曾经的鸳盟,能够保她后半生安乐无虞。”
朱棣目不斜视,瞧了一眼身旁那一抹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便转过身来,微微点了点头。
杀人的关口,楚楚并不想看。可身后的人一拥,她就不自觉向前。那屠刀刚刚举起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不巧正站在她的前面,将她的视线堵得严严实实。
楚楚抬头看了一眼,原来是朱棣立在了她的前面。
两个人离得很近,是以刚刚布日古德的话她也听得一清二楚。陆氏?这几日朝臣议论最多的,除了朱棣凯旋归来以及献俘仪式,便是这位陆夫人了。
据说这位陆夫人,闺名唤作陆修容,当年舍身救父,和亲蒙古。其人仙姿玉色,极擅音律,尤喜绘事,端操有踪,悠闲有容,闺中时闻名应天,曾与朱棣有过婚姻之约。
那刚刚一幕就是情敌临死之前,将所爱托付给了朱棣?
年少时的白月光回来了,昔日故人,执手相看泪眼的场面,想必很快就能上演了吧?想起他昨晚的所作所为,楚楚唇畔浮上一丝冷笑,默默后退几步,将她和朱棣的距离再拉开一些。
朱棣感觉到了什么,扭头看了一眼面若寒霜,离自己八丈远的小女人,蹙了蹙眉头。
前面似乎发出一声低呼,接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音再次回荡在无垠的旷野之中,鸽哨阵阵,数不清的白鸽振翅飞上了天空。
文武百官和民众们向着前方远处皇帝的方向下跪,叩首,山呼万岁,声音排山倒海,直冲云霄。
至此,献俘仪式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浩浩荡荡的人群开回了宫中,皇帝率领文武百官为朱棣接风洗尘,席间珍馐美味,推杯换盏,美人舞如莲花旋,彻夜笙箫不间断。
席间太过吵闹,楚楚借着巡视之名出来透口气,慢慢踱步到了御花园。
月色清冷,她分明看见凉亭一角,月色之下还有个人影,笔挺挺地站着,身旁搁着一个酒壶,背对着她,出神地不知想些什么。
楚楚缩着肩膀,蹑手蹑脚溜过,刚迈出几步,听见朱棣四平八稳的道:“如眉,别走。”
楚楚知道他醉了。
白日里已喝的不少,晚间这一顿酒,她眼见着他的眼睛,像星河晕染在黑夜的水面,波光粼粼,潋滟生姿。
她顿住脚步,半晌后朝他走去:“参见王爷。”
她站在他身边,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色,一花一木,一草一树。
“残酒浇艳花,皎月照幽林。觉不觉得这样,比刚才的觥筹交错更好些。”
楚楚不说话,她其实也觉得这样的幽静要更适合自己。
他扭头,看她也笔直站着,上下打量她一眼,淡声问:“你似乎不太高兴?”
“王爷凯旋而归,举国欢庆,我也觉得开心,没有不高兴。”
他也不反驳:“你从园子里过,见我在此等你,也不上前来说话。”
楚楚心头一窒,讷讷垂首:“我没瞧见王爷。”
他轻轻笑了一声:“我却瞧见了你,走路的声音,地上的影子,风里送来的甜香。”
楚楚别过脸:“王爷瞎说,我穿的是软靴,没有声音,走的也是黑漆漆的地方,没有影子,也没有香气。”
朱棣转身面对她,将身体懒散倚在栏杆上,漆黑的眼里都是笑意,指指她的衣衫:“一开始我便看见你,你今日穿了一身曒玉衣衫,在婆娑树影间也可见衣裳颜色,很是赏心悦目。”
楚楚垂眸,“谢谢王爷夸奖。”
话音未落,朱棣将她抵在凉亭的廊柱上,俯下身吻她。他的吻越来越低,她的腰肢越来越软,舌尖扫荡她的牙关上颚,唇舌被吮得发麻,被吞噬掠夺。
沉醉到好似融化一样。
楚楚面色绯红,不住地喘着气,朱棣附在她耳边,“这五年来,我从未碰过别人,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改过的机会?”
......
第二日傍晚,宿醉后的朱元璋醒来了,下了一道旨意,封朱棣为征虏大将军,可节制九边,另赏赐黄金万两,彩锻百匹,暖玉鞍、夜明仗、游仙枕等奇物,令大内侍卫总管张无柳代天子宣赏。
朱棣的书房松源斋在前院,依山傍水而建,过湖中小石桥,竟见桥下野鸭飞渡,桥尽过山廊,便遥遥见松源斋灯火大作,庭中正候着四五位身穿朝服的臣属。
楚楚对着闻讯赶来的小北道:“你家王爷呢?速叫他来接旨。”
小北恭敬对楚楚道:“王爷正在书房议事,”一面指着旁边小径道:“娘娘从这条小径走,进书斋后门,不会叫诸位大人撞见的。王爷议事完毕后,自会来接旨。”
这话漏洞百出,楚楚冷笑着打断他的话:“燕王一向行必矩步,谨言慎行,如今竟连陛下的旨意都不肯出来亲迎了吗?就不怕被人说跋扈自恣,居功自傲吗?”
小北硬着头皮答道:“王爷一会儿要见陆夫人,想让娘娘也一起听听。”
楚楚叫他说得越发糊涂,既然要见他的青梅竹马,叫自己去做什么?皱眉道:“他打什么主意?倘若要重修旧好,直接回陛下便是,想来陛下应是乐见其成的。”
小北苦笑:“娘娘!求娘娘体谅小北,若是娘娘不去,小北必遭王爷责罚。”
楚楚此时已在小径上,那边桥上又见小平向着自己这边急急走来,待走得近了,小平一脸欢欣地道:“一别五载,可算又见到娘娘的面了,小平亲手做了几件礼物,就在书房内,还请娘娘笑纳。”
楚楚看着面前两张恳切的面孔,心知这是朱棣给他们布下的任务,不忍再为难他们,只得从侧面缓步进了书房。屋内一张大紫檀璃案,案上散落着三四只狼毫,铺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美人图,赫然就是自己的画像。楚楚心中烦闷,只觉那幅画也碍眼起来,也不管那画上的墨迹有没有干,反手覆了过来。
小平服侍着楚楚解下斗篷,另换了一双软鞋,正捧着茶暖手,便听得前面似乎有人通禀:“王爷,陆夫人到了。”
接着便是朱棣的声音:“进来吧。”
屏风后一轻柔的女子之声,隐隐带着哭腔:“妾身陆氏修容拜见王爷。”
楚楚坐在榻上,小平给她腰后垫了一个锁子锦的背靠,手里塞上白铜镂山水填石蓝的手炉。闻言,一时顿住,呆呆道:“娘娘,这女子的声音真好听。”
楚楚点点头,那女子的声音柔而不媚,清而不俗,仿佛江南春水湖的暖风缓缓吹拂在脸颊上,叫人舒服又惬意,她心里的烦躁顿减了三分,索性脱了鞋,歪在临窗大炕上,手指抵在唇边嘘了一声,低声道:“小声些,别说话!”
小平吐了吐舌头,静静立在一旁,不再言语。
只不过外间那女子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止住,等了一会儿,再开口时,那轻柔的声音忽清亮了许多:“妾身昔年远嫁漠北,不知今日有重回故土之日。旧人衣冠,故国风物,渺渺于前。一时感慨颇多,失礼于前,请王爷见谅。”
那临窗大炕早烧得暖暖的,躺了一会儿反倒觉得闷,楚楚伸手推开一缝窗户,见外面青松上的积雪已经化开,滴滴答答叮叮咚咚,那湖面便溅起阵阵涟漪,加之隐在夜色中,又浑似水墨皴染出来一般,心里奇道:原来这园子里也有这样的景色,以前倒是未曾留心过。怪道要叫松源斋了,倒是应景的很。
她正失神儿,又听外间传来朱棣和煦的宽慰声:“陆夫人请起,实不必多礼。夫人此去漠北近十载,少小离家,白鬓而归,怎能不有所感慨呢?人之常情,怎堪怪罪?”
似有人扶了那女子起身,两三声杂乱的脚步声,小厮奉了茶搁在小几上,道:“陆夫人,请用茶。”
里厢的楚楚支手撑着下颌静静听着,不料小平听得“白鬓”两个字,忽地悄声走上前去,几乎是趴在那屏风上,那屏风有一小块是白娟的山水画,自然能隐隐瞧见外头的光景,回来悄悄禀告:“娘娘,那陆夫人双鬓的头发果然白了大半,瞧起来比韩嬷嬷还要老上几分。”
楚楚没好气白她一眼,轻轻揪了揪她耳朵,小声呵斥:“再说话,罚你一天不许吃饭。”
小平嘟嘴,“我还不是为了娘娘好,万一爷真的纳了那陆夫人,娘娘预备怎么办?”抬头看见楚楚警告的眼神,吓得连忙噤了声。
幸好外间的人并没有听见,吃过了茶,朱棣便问:“夫人如今虽重归汉地,实乃幸事。只可惜陆公已殁,天人永隔,又为憾事。如今,陆氏凋零败落,只余一二远亲,不知夫人有何打算?”
话毕,室内一片静默,久久不闻人语。楚楚正觉得奇怪,便听得那女子反问:“飘零之身,何敢言日后?不知王爷打算,如何安置妾身?”
朱棣笑了一声:“陆夫人果不负盛名,见微知著。昔年陆公为奸佞构陷入狱,夫人舍身救父,远嫁漠北,颇有忠义之名,又加之曾与本王有婚姻之约。有谋臣对我说,纳夫人于后宅,照拂夫人终生,既全昔日鸳盟,又嘉忠义之士,昭告天下,两全其美也。”
楚楚听了,在心底冷笑一声,果然好算计,既全了昔日情分,又得了好名声,确实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心里愈加烦闷,不欲再听下去,站起身来便想离开,行至门前,却突然转出来两个侍卫,阻拦道:“请娘娘留步,没有王爷的命令,娘娘暂不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