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卫冷不丁冒出来,说得这么一句话,书房内间外间的人一时都僵住。
楚楚望向屏风外,鸦雀无声,颇为尴尬,转身进来。
外间陆夫人仿若未闻,默然不语,片刻后,忽起身,复整衣下拜,语调也变得铿锵有力起来:“王爷美意,妾身本不该推辞。只是妾身半生坎坷,颠沛流离,在北元连适三夫,乃无福之人,如今无意于嫁娶之事。”
她顿了顿,朗声道:“陆氏虽已败落,只家父藏书的博明楼仍在。本有藏书四千余册,但是战乱流离失所,如今存之不过一千余册,妾身别无长处,唯独记性尚可。倘若王爷厚恩,允许妾身重归陆氏博明楼,修缮家父藏书,复博明楼昔日之盛况,妾身感念不尽。”
这番话,均是出乎众人意料,楚楚不禁自鄙,古之才女,自是胸中有沟壑,别有奇志。小平伸出四个手指头来,一脸不敢置信,仿佛在说:“四千册书,天呐,她们家竟然有这么多书?这些书她竟然都看过,还记得?”
半晌,朱棣在外间叹息,那语气叫楚楚听来,半是遗憾半是赞叹:“果真婉娩淑女,至柔动刚,可与士并列。陆公得此女,堪以传业也。”说罢,对外唤道:“来人!”
侍从捧着两个锦盒上前,朱棣道:“书卷复原怎能无笔无墨呢?这是三副无心三卓笔,并上党松烟墨。”
闻见这绝世的笔墨,陆夫人的声音都添了三分欣喜,当即匍匐谢恩:“谢王爷隆恩!”
朱棣挥手,又令赏赐万金,数百部曲奴仆,还道:“日后建文渊阁,尽贮古今载籍,还请夫人尽阅之。”那陆夫人听了,越发欣喜,谢之再三,退了出去。
小平一脸的高兴,凑在楚楚耳边小声道:“府里的人都在传,王爷此次北伐,就是为了迎回这位陆夫人,还说纳她为侧室是早晚的事。现在可叫她们打脸了,全没有这一回子事。爷心里只有娘娘一个。”
她越说越高兴:“娘娘,咱们来日也去拜见一下这位陆夫人好不好,瞧瞧她到底长什么样?”
问了半晌却不见楚楚回答,回头见她家娘娘,懒懒躺在引枕上,手里捏着一卷书,脸色无一丝喜悦之情,反十分悲凉,怯怯问:“娘娘,怎么不高兴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楚楚不答,只道:“你出去同小丫鬟们喝茶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
小平点点头,从后方推门出去,只不大放心,只在门口守着。
渐渐地,外间又响起幕僚谋臣议事的声音,一人朗声道:“陆氏出身五姓七望,族中兄弟,皆江左才俊,蕴籍风流,累世显达。陆公虽殁,家族凋蔽,但陆公子弟遍布士林,依然奉陆氏为士族之翘楚。今纳陆氏,可得士族支持,两全其美之事也,王爷何故推拒?”
朱棣负手而立,逆光只能瞧见刀削般的下颌,声音却清朗紧劲,又带着几分冷冽:“德公何出此言?攀附妇人裙带,我朱棣岂不叫天下人耻笑?”
这话有些重了,旁边站着的老者立刻躬身:“老朽深知王爷少有大志,十年生聚,终成今日局面。古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况陆氏本就与王爷有过婚姻之约,何人会耻笑王爷?纳陆氏,于王爷颇多裨益,如此既有武将支持,又得士林之心,王爷何乐而不为也?”
朱棣笑笑,轻轻摩挲手中白玉扳指,似漫不经心地往屏风外扫了一眼,眸中霎时一片温柔,“德公无需再劝,本王心中自有定夺。”
......
不知外面议了多久,楚楚幽幽醒转时,那烛台已经燃到底部,留下一堆凌乱的红蜡。朱棣手里握着一卷书,正坐在自己旁边。见她醒来,倒了杯热茶递过去,见她神色怏怏,指着炕桌上摆着的一些物件,笑道:“你这一觉睡得倒是沉,我已经接过旨了,只等明日再入宫拜谢父皇了。这些小玩意想着你会喜欢,特意给你留下把玩的。”
楚楚捧着茶,脸上残留着一点红晕,眉目越发温婉,默默半晌,终是说了出来:“我只是在想,你待那位陆夫人真好!”
朱棣闻言,犹不可置信,一颗心砰砰地跳,面上却无任何表情,语气却是控制不住的轻忽起来:“是吗?”
楚楚点点头:“嗯,我很羡慕她。”
朱棣嘴角微扬,握着楚楚的手腕轻轻摩挲:“喔,羡慕她什么?”
楚楚想了想道:“羡慕她可以不用嫁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她很有才华,又舍身救父,你很欣赏她吧?所以才尊重她的选择,没有强硬地把她纳入后宅?”
羡慕她可以不用嫁人?朱棣听得前半句便脸色难看起来,抬头见那小女子眼泛泪光,直视着自己的眼睛,问:“对吗?”
朱棣望着她那双迷蒙的眼睛,再说不出别的话来,只得如实道:“她少时便有咏絮之才,是可以比肩班昭文君的才女。我欣赏她的才情,愿意成全她的志向。”说着,不等楚楚问,便接着道:“如眉,这五年我并未沾染过别的女子,哪怕陆氏曾经与我有过鸳盟,我亦是不会纳她为侧妃。我只是欣赏她,但那不是男女之情。”
楚楚苦笑,淡淡道:“朱棣,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待我也并非男女之情,而是男女之欲。只是欲望而已,并非其他。”
朱棣蹙眉,语气带了几分不悦:“是不是男女之情,本王心里清楚得很,不劳你来提醒。我成全陆氏,只是欣赏她,并未有其他意思。”
楚楚拢了拢身上锦被,伸手去抚朱棣的剑眉,叹息:“那你为何从不肯成全我呢?我来告诉你答案吧。”她坐起来,面色平静:“你可以尊重马皇后,尊重陆夫人,却唯独不会尊重我。她们或是长辈,或有才情,或有忠孝义举,所以你尊之敬之。但是在你心里,我只是一个略有姿色,伺候床帏的妇人。身无长处,以色侍人,配不上你这样的尊重。”
朱棣沉着脸坐在那里,心内仿佛焚烧了一把火,沉声道:“我承认,一开始,确实是像你说的那样。可是后来,我渐渐爱上了你。我把你当成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们要生同衾死同穴,这一辈子,你都不能离我而去。我可以成全旁人,唯独不能成全你。”
楚楚略扶了扶发鬓,轻笑道:“其实,你待我真的有多么喜欢吗?也未必见得吧!倘若不是出于试探,你不会和我圆房。倘若不是我忤逆了你,不肯像你其他女人一样逆来顺受,也不会激起你的征服欲。倘若不是因为没有完全得到过,你也不会心心念念找回我。三分欲望,三分较劲,三分新鲜,阴差阳错,仿佛叫推着走一样。倘若没有这些事,你早就丢开手了。倘若我早些顺从你,没准你早就厌烦我了。”
朱棣本能地想去辩驳,待看到她一双清明的双眸时,仿佛舌头被压住了似的,那些他自己尚不能理清的曲折幽秘,却叫她一一说来,无法辩驳。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柳如眉,这样洞察人心,分毫毕现,抬眼望去,仿佛从未认得过这女子一般:“你?”
楚楚笑笑,自嘲道:“我父亲曾说过,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是清醒,最大的缺点也是清醒。只是我觉得还好,旁人说难得糊涂,我说么,最难得的是不要装糊涂,成了真糊涂。”
朱棣嗯了一声,问:“还有呢?”
楚楚垂头,默了片刻:“其实不管欲望也罢,较劲也罢。仔细想想,往日种种,你也并不能算有什么不对。毕竟这世道就是如此,比起其他男子,你待我,的确已经算得上厚遇了。像我这样闹别扭,忤逆你,不肯生育,叫旁人知道了,没准还会说我矫情,事多,无病呻吟,不可理喻。”
说到这里,楚楚眼前一片模糊,顿了顿,自我鄙薄般笑笑:“可是,谁叫我就是这样的人呢,我自己也没有办法。”
我受过的教育,读过的书,走过的路,造就了现在这样的我。或许,彻底地融入这里,成为一个安分守拙、面目模糊的贵妇,虽然麻木却衣食无忧。但,她自己的心她也做不了主,偏这样清醒又痛苦。
千言万语终化成了一句话:“我不愿杀死曾经那个鲜活的自己!”
朱棣似懂非懂,只望着那女子脸上一片怅惘悲凉,一颗心闷闷发软。
他拥了那小女子在怀里,低头去吻她的泪眼:“你不必杀死那个鲜活的自己,从今往后,你想要怎样就怎样。这五年来,我从未碰过任何一个女人,甚至有人疑心我好男风,专门给我送过样貌清秀的小倌来,被我一剑吓跑了。”
给朱棣送男宠?楚楚有些不敢置信。
他继续说道:“从前是我错了,伤了你的心。分开这五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也终于想明白你想要的是什么。以后我会一心一意守着你,只爱你一个,只要你一人,好不好?”他抱着楚楚,叹了口气:“我们已经分开五年了,人生有几个五年让我们这么蹉跎下去?你就原谅我了,好吗?”
楚楚鼻子发酸,没有再推开他,任由泪水潺潺流下,"我才不信,你以为我是小孩子,故意来骗我......”
朱棣紧紧搂住她的腰身,低头衔住樱唇,轻轻吮吸,低声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小孩子,你是我的女人,唯一的女人。”
楚楚没有说话,又听朱棣在耳边喃喃:“我们生个孩子吧,男孩儿也好,女孩儿也好,像你也好,像我也好。初春带他去桃花树下踏青,夏日带他去荷塘泛舟,立秋了还可以赏菊品肥蟹,冬日你怕冷,咱们便到温泉庄子去过冬。他一定生的很好,粉团团的一个小人儿,抱着你的脖子叫娘亲,回头招手唤我爹爹。”
他这样说着,楚楚眼前仿佛真的浮现出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笑嘻嘻伸手过来抱她,奶乎乎地道:“我抱抱你吧,你别伤心了。”
楚楚偏头靠在朱棣肩上,泪眼朦胧,良久,低声道:“你不是个好丈夫,也不会是个好父亲。”
朱棣低头,衔着耳垂,直至眉眼,一寸一寸吻去:“等他长大了,你再亲口跟他说,他爹爹有多么可恶,多么爱欺负人,多么的别有用心。”
接着帷帐叫抚落,又是掩住一室春光。自是:水骨嫩,玉山隆,云雨梦中任人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