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清早去上朝时,还颇有几分心不在焉。
想到昨夜的粉光融滑,想她撩耳的细细轻喘,难免还是有几分余味的筋骨酥麻。直待他在宫前下了马,抬眼不巧见了同样下马的徐允恭,不,现在叫徐辉祖。自打朱允炆被立为皇储,为了避讳,朱元璋亲自替他更名为徐辉祖。
两人互视一眼,面容皆有寒意。
待燕王冷笑着跨步离开,稍后半步的徐辉祖森沉了眸光。
同是男人,他自然看得懂对方刚才下马那会儿,那眼角眉梢几番回味的餍足模样,意味着什么。
这一刻,他终于下定决心,冷声吩咐四平:“去给皇太孙下一张拜帖。”
朱允炆几番拉拢示好,从前他一律婉言推拒,可一想到心爱的女子日日在别的男人身下承欢,他觉得胸中那簇嫉恨的火苗越烧越大,越烧越凶猛,几乎要将他吞噬。他再顾不得父亲曾对他说过,要誓死做个纯臣的叮嘱。
与拥兵自重的燕王相比,现在的自己还很弱小。想要从他身边夺走心爱的女人,他必须比自己的对手更加强大才可以。
到了那时,是不是她就愿意看自己一眼?是不是自己就会有机会拥有她?
......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濛濛细雨乱铺面。
虽到了暮春三月,却仍然让人觉得春寒料峭。
洪武三十一年三月十二日,一直幽禁在王府中的晋王朱㭎病逝。这个儿子,同太子朱标、秦王朱樉一样,都是马皇后所出。少时,便聪明外露。一开始,朱元璋对第三子的喜爱程度远甚朱棣。曾命名师教诲于他,晋王受学于翰林学士宋濂,学书于录事杜环。虽后来烤鸭下毒案,父子情分已淡,但朱元璋念着过去情分,并未赶尽杀绝。虽废为庶人,但一应吃穿用度,却从未亏待过他。
几年之间,相濡以沫的发妻、心爱的儿子相继离世,对年迈的朱元璋造成了沉重的打击,他终于一病不起。
朱元璋所在的西宫内,团团围了一圈太医。刚刚皇帝又晕厥了过去,胡太医见状大惊,急忙施以针灸急救,折腾了许久,听到皇帝喉咙里格格了两声,吐出了几口污血,慢慢地,终于睁开了眼睛,双目却黯淡无光,定定地望着上方,神色萎靡至极。
“万岁!万岁!您怎样了?”
陈公公不停地低声呼唤,又往皇帝口中喂水,水却沿着嘴角流了下来。
“万岁---”
陈公公的眼泪掉了下来。
朱元璋睁开浑浊的双眼,扫过四周一张张担忧的面孔,最后落在了皇太孙朱允炆身上。
朱允炆连忙上前,声音哽咽:“皇爷爷,允炆在。”
“好孩子,”朱元璋气若游丝,“你是皇爷爷亲自选定的继承人,皇爷爷相信,大明在你的手上,一定会国祚绵长,长治久安。”他哆哆嗦嗦地递给朱允炆一张纸笺,“这上面是皇爷爷给你列的托孤之臣,你照名单用人,实行减税,叫百姓休养生息,就算灾年,也不至于有大的乱子。”
“皇爷爷的教诲,允炆必定牢记在心,请皇爷爷放心。”朱允炆流泪道。
“那日你与皇爷爷说的话,皇爷爷想了很久,你说得......很对。作为父亲和爷爷,我不愿见到骨肉相残的场面;可作为皇帝,燕王,不得不虑。”
“皇爷爷......”
“我已下诏令,命你四叔的三子入宫侍疾,在皇爷爷死后,也不必再放他们回北平。”
朱允炆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老皇帝。
这是要令三子为质,以挟制燕王的意思。
他压下心中的狂喜,面上仍旧不显,道:“多谢皇爷爷费心。”
朱元璋面色灰白,说了这些话似乎已经耗费了他极大的精力,闭目休息了一会儿,慢慢地睁开眼睛,出神片刻,低低地道:“允炆,你要应皇爷爷一件事。”
“皇爷爷请讲,允炆必竭尽所能。”朱允炆抓住皇帝的手,恳切地说道。
“日后,若你四叔并无反心,你也绝不可步步紧逼。他自17岁开始掌兵,历经大小战役无数,为我大明立下了汗马功劳。若你无故戕害叔父,皇爷爷九泉之下也决不能瞑目。”
“允炆在此立誓,若诸位叔父并无反心,允炆亦不负杀叔父之名。”
“好,你要记住你今日说的话。待朕走后,丧葬仪物,一以俭素,不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无所改。天下臣民,出临三日皆释服,无妨嫁娶。”
朱元璋说完,仿佛十分疲惫,闭上了眼睛,再无发出半点声息。
“太孙殿下,请回吧。”陈公公走来,轻声道。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十,朱元璋于西宫病逝。
国有大丧,天下知。
臣民百姓皆服其衰,天地一片素白。明太祖朱元璋去世后的第六天,皇太孙朱允炆正式登基称帝,改元建文,史称建文帝。
建文帝为大行皇帝明太祖朱元璋举行了隆重的葬仪,将太祖高皇帝入葬钟山孝陵,宣布大赦天下的诏令。同时宣读太祖遗诏,禁止诸王入京奔丧。
除了已在应天的朱棣及其三子外,其余诸王“临国中,无得至京。”
灵堂内,朱棣一身纯白孝服,腰间系着白麻所制长绦,发上金冠亦被素绫覆盖,明月般的神采丝毫不见减色,只是一双眼眸透出雍容与深沉,眉间萦绕着历尽沧桑的气息。
他长身玉立,站在灵堂之内,既不向朱允炆叩拜,也不称臣,祭拜完高皇帝后,便径直走了出去。经过楚楚身边时,朱棣似停顿了一下,又大步走了出去。
黄子澄等人的脸色马上变得难看起来,正欲说话,朱允炆挥手制止了他。
“皇上,燕王朱棣行皇道入,登陛不拜,分明一片狼子野心,路人皆知!皇上万万不可再纵容,宜立刻削其王位,着其入大理寺听候发落!”兵部尚书齐泰强压怒火,眸底一片愤愤之色。
“矫诏一事,四叔心有不平亦是人之常情,朕答应了皇爷爷,要善待诸位叔父。”朱允炆面色平静说道。
“仙仙郡主假传圣旨,险些坏了皇上大事!听闻仙仙郡主是燕王义女,此二人沆瀣一气,居心叵测,皇上宜尽快处斩此妖言惑众之徒,将仙仙郡主正法,以安人心。”齐泰叩首揖道,声音铿锵有力。
“仙仙郡主一事,朕自有定夺。”
“皇上......”齐泰触及朱允炆似利剑一般透着不容反驳的锐气眼眸,终是将后面的话吞了下去。
黄子澄见大殿之上气氛压抑紧张,不由出列道:“皇上,仙仙郡主一事可容后再议,但昔日皇上与臣所言削藩一事,臣时刻不敢忘怀。”他顿首,继续道:“燕王今日此举已有不臣之心,皇上切不可再妇人之仁。”
齐泰亦道:“皇上,朝廷既有削藩之举,所谓擒贼擒王,当首指燕王。盖因燕王势力最强,为诸藩之首,只要能够剪除燕王,其余诸藩自然无力与朝廷抗衡。”
“不然,”黄子澄出言打断齐泰的主张,“周、齐、湘、代、岷诸王,在先帝在时就多有不法之事,削之有名。今欲问罪,当先从周王下手。周王乃燕王同母兄弟,削夺周王就好似是剪去燕王手足。”
黄子澄考虑的是一则燕王其人一向谨慎,并无过失,直接动手削夺,恐怕师出无名。再则燕王势大,仓促动手,也恐难猝成,因此计划先从削夺燕王的同母兄弟周王下手,再一步步指向燕王。
随着齐泰黄子澄二人的主张,加之建文帝的默许,建文元年开始,朝廷再次刮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周王府长史王翰受朝廷指使,出首告变。朝廷随之密命曹国公李景隆佯作北上备边,兵临开封,包围周王府,将周王朱橚押送京师,随后废其为庶人,谪贬到云南蒙化。
云南素有“烟瘴”之称,贬谪到此,无异于九死一生。
一路之上,周王与其家人体无完衣,受冻挨饿,在军士的呵斥声中上路,哪还有一丝昔日皇室贵胄的尊严与体面?可怜将要临盆的周王妃,挺着大肚也要跟着一起艰难跋涉,未至云南,便已一尸两命,含恨而终。
代王朱桂、齐王朱榑、岷王朱楩先后被废为庶人。
屠刀终于落到了湘王朱柏头上。
朱元璋第十二子,湘王朱柏,事父至孝。每位儿子就藩之前,朱元璋都会亲自送别,殷殷叮嘱,并赏赐玉带。他会亲自为儿子穿上玉带,朱元璋希望看着玉带的后銙,其他藩王都是转身出发,然而朱柏却将玉带转过来,朱元璋问他为何这样做,朱柏说:“君父不可背”。
朱元璋听后,心中非常高兴,被朱柏的孝顺懂事所感动。
朱元璋病重之时,朱柏因不能近身侍疾而忧思不已,夜不能寐。及至朱元璋病逝,诸王不得入京奔丧,朱柏常常泪湿于枕,哀毁过甚,行销骨立。
湘王文武双全,好读书,修景元阁,广泛招揽鸿儒名士,对古籍进行整理校对,把残缺错误的地方进行修改,志在经国。善弓矢刀槊,驰马若飞,寄情山水,无心政治,自号“紫虚子”,然则这样一位贤王,并不会对朝廷构成威胁,却不想别人告其谋反,朱允炆遂兴师问罪,派兵包围了湘王府。
湘王朱柏一把火点燃了王宫,随后换上朱元璋赐予他的冠服,环视一周自己的妻妾奴仆,从容道:“吾观前世大臣遇昏君之朝,将诏狱下吏便自引决。吾身为皇子,南面而王。太祖賔天,疾不及视,塟不及会。抱兹沉痛,有何乐于世?今为昏君构陷,柏愿以死明志!”说完,纵马持弓,跃入熊熊大火中,妻妾侍从随之赴火焚死。
一代贤王,就此陨灭。
消息传回应天,朝野震惊,朱允炆大怒,赐其谥号为“戾”。
......
北平燕王府内,徐妙云一阵搜肠刮肺的咳嗽后,整个人面色潮红,恹恹伏在榻上喘息。身边嬷嬷抹泪心疼地道:“娘娘这又是何苦来?煎好的药不肯吃,这身体哪里能受得住?”
徐妙云闭眼歇息了一会儿,断断续续道:“嬷嬷,我这心疾.....本就是......药石无灵,治不好的了。”
“娘娘不要这么说,我们再换个郎中来看,总会有救的。”嬷嬷抚着她瘦弱干枯的手,呜呜哭泣起来。
徐妙云面如金纸,试着举起青筋凸起的手,想给一直照顾自己的嬷嬷拭泪,奈何却使不出一点力气。她喉咙里发出隐约的痰声和微弱的呻吟声,“嬷嬷别哭,听我说。王,王爷和炽儿他们,如今危在旦夕。我死了,想必新帝顾忌人言,必会放他们父子回来。若是多拖上一日,他们,就,咳咳,就多一分危险。我能为他们做的,只有这些了。”
她抬起头,迷迷蒙蒙中看到15岁的朱棣,一身大红喜服,骑着高头骏马,来迎娶自己。她的瞳孔渐渐散去,声音越来越微弱,“真想,再......和爷策马......”
......
朱棣将自己关在书房内,一天一夜都未出来。朱能在外急的团团转,破口大骂道:“黄毛小儿,戕害叔父,天理难容!王爷还等什么,照我说,咱们这些人护着王爷杀出一条血路去才是正理!”
“朱能,你不要吵了!王爷自有定夺,轮得到你在这里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小北厉声呵斥。
正在吵得一团乱麻之时,忽闻福玉焦急悲伤的声音:“王爷,北平急报,王妃薨逝!”
书房的两扇门猛地打开,朱棣接过信,一目十行地看完,厉声问道:“报信的人呢!”
“在,在前殿。”
朱棣大步朝前殿奔去。
听完报信人所言,他闭目,额上青筋暴起。原来半月前,妙云便已不再服药,她的身体本就到了强弩之末,若肯服药,应还能再撑一段时日。
这些年来,其实自己对她颇多冷落,心中不是没有愧疚。
她却仍肯倾心相待。
朱棣心里泛起一阵针砭般的刺痛,他立起身,喝令道:“朱能,点齐人马,随本王杀出府!”
“末将得令!”
朱能早就憋了一肚子邪火,如今见朱棣终于首肯,披上锁子甲,跨上战马,一骑绝尘,护着朱棣杀出一条血路,往城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