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猛地坐起来,心砰砰直跳,后背的冷汗浸湿了明黄的寝衣。
“皇上,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陈公公惊得从脚榻上弹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感觉自己慢慢平复了一些,他颤抖着声音道:“无事,只是个梦。”
刚刚在梦里,他梦见他的四叔朱棣,手持长剑,一步步向宝座上的他走来。伴随着朱棣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厉大吼声,冰冷的利刃,深深地刺进了他的心窝。
梦境的一切,是如此的血腥又真实。
他的心口,仿佛依然残留着那柄利剑刺入时带来的透心痛楚与寒意。
陈公公爱怜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都是冷汗,急忙起身,也没惊动外间已经睡着的侍女,自己过去点了灯,拿了帕子替靠在榻上的朱允炆仔细地擦了汗,又怕他受凉 ,拿了一件干净寝衣帮他换上,最后给他倒了杯水,递了过去。
朱允炆正有些口渴,接了过来,小口喝着。
陈公公担忧地望着他,他知道最近湘王自焚一事对他打击颇大,正想出言安慰,忽闻得外间响起小黄门焦急的声音:“皇上,御林军副统领蒋穆来报,燕王妃薨逝,燕王已带领亲卫杀出王府,此时正往城西北而去!”
“咣当”一声,伴随着瓷器落地的清脆之音,朱允炆急忙起身,“传朕旨意,着御林军副统领蒋穆前去拦截,另急召齐泰、黄子澄入宫觐见!”
朱允炆焦急地来回踱步,难道梦境成真,四叔真的要反了吗?
......
仙仙郡主府内,楚楚将一包假死药交到仙仙手上,边将用法交代给她,边道:“白日时,齐泰与众朝臣力主杀你已正人心。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要假传遗诏,但如今你的处境十分危急。你尽快服下此药,我已安排好了人,会将你的尸首运送到城外的福音寺,你醒了之后,自会有接应的人。”
外面一阵响动,便听见丁香的惊呼:“你们是何人?胆敢擅闯郡主府?”话音未落,人似乎已被敲晕了过去。
楚楚与仙仙对视一眼,迅速拿起长剑,正要冲出去,珠帘一阵叮咚乱响,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跃进眼帘。
“小平!怎么是你,你不是在燕王府吗?是不是朱棣出了什么事?”楚楚紧张地发问,不由握住了拳头。
她本预备今晚先将假死药给仙仙,安排好仙仙的后路,便入宫去见朱允炆,求他放过朱棣。如若不肯,她已是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拼死,也要救出朱棣。
“娘娘,王妃病逝了,爷带着朱能杀出了重围,正往城西北的江边行去。爷命我带着燕云十八骑,护送娘娘去和王爷汇合。”小平说着一把拉起楚楚的手,“快马已经备好,就在门外,事不宜迟,娘娘快跟我走!”
燕王妃病逝了?楚楚猛地抬头,她虽从未见过朱棣这位王妃,却听说过她,少贞静,有女诸生之称,是朱元璋亲自选定的儿媳。她参与了朱棣整个的少年和青年时代,那是自己没有参与过的部分,亦是她深深遗憾的地方。
“楚楚,”仙仙低声叫住她,“朝廷此番削藩,燕王难免会有唇亡齿寒之感,也是黄子澄、齐泰太过急于求成所致。他二人虽属聪明干练,但治军平乱则非所长。我所做一切,也不过是想救出允炆,不想历史就是历史,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她的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现,“他们叔侄二人已然决裂,你跟着朱棣,是再好不过的选择。还望日后,有兵戎相见的一日,你能出言劝诫燕王,放允炆一条生路。恐怕他,如今只肯听你的话了。”
楚楚只当她心下伤感,并未深究其意。点了点头,道:“你多保重!”
楚楚当时并不知,她与仙仙这一别,竟然会是四年之久。
......
楚楚和小平等人一路快马加鞭,很快便行至章莪山附近。
抬头看到那山巅之上的观潮台,她蓦然想起半月前,她和朱棣相携观潮的情景。当时她便感觉到朱棣似乎心事重重,而今,她才明白他那句:若是逼到绝路,届时,他恐怕要与天下人为敌。
原来如此.
那时他恐怕就已预料到了今日,已存了移鼎之意。
兰秋七月,紫薇烂漫,蜂蝶穿花,江诸之上,远处一群白鹭振翅飞翔,不时发出几声清越的鸣叫声,入耳,更添几分幽静。
一身黑衣亮甲的朱棣,跨坐在高大的白马之上,正出神地望着远方。
他的铠甲上还带着行路的风尘和尚未干涸的血迹,忽然,他的视线定住了,望向前方的目光,蓦的一亮。
银月悬空,江风猎猎,她衣袂狂舞,如乘风将去。
这个孟秋的深夜,江诸之上,远处秋江海潮,犹如一条银线,正连月而来。
朱棣翻身下马,大步朝着楚楚迎去,几步跨上去,张开臂膀,一下子将楚楚拥入怀中,紧紧地抱住。
“如眉,你能来,真好。”朱棣嗅着她发丝间的淡淡香气,声线哽咽。
楚楚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背,“你是我的夫君,你去哪我自然跟着去哪。我不愿再和你分离了,哪怕一日都不行。”
“好。”朱棣握紧她的手,“我们快走。”
“乱臣贼子,还不束手就擒!”身后的御林军越来越近,声音随风而来,已是清晰可辨。
脚下的大地也跟着震颤起来。
“丘福,你护送柳妃先行上船。”朱棣握着楚楚冰凉的手,眸底沉毅,“等着我。”
丘福带着楚楚向岸边停靠的船奔去,楚楚一步三回头,看见朱棣重新跨上战马,横刀立朔,宛如神邸。
几乎是眨眼间,蒋穆领着御林军便到了眼前,楚楚听见背后传来兵器碰撞的声音,百余人的声浪汇合在一起,人喊马嘶,声振林木,响遏行云。
楚楚随着丘福匆忙登上停泊在岸边的大船,身后响起马蹄急行之声,她回头,却是徐辉祖勒马立在船前。
他还穿着大理寺的官服,显然是从府衙直接追到了这里。
楚楚立于船头,徐辉祖立于江畔。
耳畔静悄悄的,只剩下江水猛拍岸石发出的阵阵水声。
楚楚注视着他:“魏国公,就算你厌恶朱棣,可这船上还有你的三个外甥,他们是你姐姐遗留在这个世上的骨血,你当真半分亲情也不肯顾念?”
徐辉祖面色沉静如水,他看着眼前这个令自己魂牵梦萦的女人,冷冷开口:“与虎谋皮,他日必为虎所噬。朱棣已为国贼,朝廷必会举兵清剿,就算长姐活着,也不会与此乱臣贼子为伍。我明白的告诉你,朱棣是没有明日的!倘若你走了,他日必会后悔!”
楚楚微微一笑,“今日,我是一定要跟着朱棣走的,因我知道,他值得我如此去做!他便是真的如你所言,明日不复,我也必须要与他一道过完今日。这些年,为了朝廷,朱棣征战沙场,九死一生,我与他,分别太久。以后的日子,不论生死荣辱,我都要陪着他一起。”
“容我猜一下,朱棣若是不走,下一个被削藩的就该轮到他了吧。你们会给他安个什么罪名?谋反?僭越?大不敬?朱棣如此爱惜自己的名声,他怎么容忍受此屈辱?你们逼死了一个湘王,还想再逼死一个亲王不成!”她的双颊晕染似飞霞,剪水明眸饱含愤怒,如清涟涟水中生出簇簇火焰,清艳逼人。素衣凌乱,脊背笔挺,昂然怒视,更显萧萧清介。
“你以为,没有朱棣镇守边塞多年,你和这个朝廷,还能活得如此安逸?你们不记他的功劳便罢了,乱臣贼子!这就是你们对他这些年守边杀敌的全部评价?”
她的目光从眼前那张阴沉得能滴水的脸上扫过,看向一张张兵士的脸孔。
她的唇畔浮上一丝冷笑,声音如玉石泠泠:“如此一个逼迫忠良,是非不分的皇朝,又有何值得人留恋?”
徐辉祖目光森冷,唇角抿成一条直线。身边一个兵士凑上来,低低道:“大人,何必与她浪费口舌,杀了便是!”
徐辉祖冷冷扫向他,兵士赶忙噤声。
他抽出长剑,指向楚楚道:“除此一人,其余通通不留活口!”
江畔之上的弓弩手就位,一支支利箭破空而出,如箭雨般纷纷落向大船。
“快!进船舱!进船舱!”丘福眼疾手快拽起楚楚,将她推进船舱内。一众下属紧跟其后,涌进船舱内。
燕云十八骑迅速寻出桌子、箱子等,把门窗堵上。
“娘娘,快躲去桌子后面!他们必然会先用重箭!”丘福指挥着。
楚楚镇定自若得跟着一个护卫挑了张桌子躲进去。
果不其然,稍倾,四面八方射进来的箭矢钉死在地上、窗上、桌上......
楚楚只在心中计数,大概熬了一两分钟,箭矢便停了。
丘福悄悄探身向前,透过窗子的缝隙向外看去,突然低声咒骂了一句,转身对楚楚道:“娘娘,外面的人预备撞门了!”
......
朱棣杀红了眼,踩在像小山一样的尸体上,望着不远处楚楚所在的大船,心急如焚,越杀越勇,奈何御林军人数太多,刚刚杀退了一批,紧接着又上来了一批。
蒋穆素闻燕王战神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眼见着御林军一批一批的倒下,他心生一智,既然燕王将大部分护卫都给了张无柳,可见在燕王心中此人的重要性。不若活捉了他,用他来威胁燕王,不怕他不肯束手就擒。
他命手下兵士,怀抱撞木,用力冲撞船上某扇窗户。
那窗户后头也不过七八个人堵着,哪里架得住二十余个壮汉使力齐攻。
“砰!砰!砰!”
三声之后,窗户上竖起来的桌子轰然崩塌,当即就有几个御林军把握时机,从窗中一荡而入。
“娘娘,快走!”丘福心急如焚,他们只有十几个人,面对数百御林军,何其不易。
话音未落,一支箭矢便射中了丘福的左膝,他支撑不住,单膝跪地,迅速地又有五名护卫组成人墙,护在了楚楚身前。
御林军蜂拥而入,小小的船舱里挤满了人。走在前面的几个御林军狰狞地笑着,提着染血的长刀,一步步逼近楚楚。
他们狰笑着,残忍的砍去地上一个受伤护卫的头颅,一刀劈开对面格挡的护卫。
一个护卫倒下了,马上又有别的护卫补上来,人越来越少,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到处都是血、脑浆、兽性的嘶吼,凄厉的尖叫......楚楚惨无人色,眼中一下子涌出泪水。
丘福为了保护她,生生挨了一刀,溅出来的血染了楚楚半身,人已踉跄起来。
另一个护卫右臂中箭,强忍着剧痛提刀格挡,眼见着人已是渐渐不支。
徐辉祖看着面无人色的楚楚,急声对蒋穆喝道:“蒋副统领,你说了不会伤她性命!”
刚刚一番打斗,楚楚束着的发已经垂落了下来,明眸皓齿,云鬓花颜。蒋穆看了眼一旁神色焦急的徐辉祖, 了然一笑,道:“原来是个女子,难怪。”提气对手下喊道:“给我抓活的!留着她的命本统领还有用处!”
“都住手!”楚楚夺下身旁护卫的利剑,横在脖颈,双眸猩红,定定看向蒋穆,“我知你要抓的是我,叫你的手下都住手,否则朱棣若是见到一具尸体,你觉得他还会乖乖就范?”
蒋穆眼里泛起凌人的寒意,看了看楚楚手中的利剑,她用力颇狠,一道红色的细线顺着她的脖颈蜿蜒流下,染红了素衣。
“都停下。”他紧绷着脸庞,喝令手下。
“放这些护卫出去,你想要的是我,不要滥杀无辜。”楚楚定定看着他。
“好!”蒋穆抬手,围堵的御林军迅速分开两列,让出了一条路。
“丘将军,你领着人快走!”
“娘娘!卑职奉命保护娘娘,焉能怕死独自逃生,到时有何脸面去见王爷!”
“你留在这里就能护得住我了吗?”楚楚面上一片清明,“再说,”她侧过脸,扫过对面的蒋穆和徐辉祖,已微露讥嘲,“他们还要拿我要挟王爷,不会让我死的。”
“是属下无能......”
“丘将军,朱棣让你听命于我,现在我命令你,速去驰援王爷,你听还是不听?”楚楚仰了仰脸,目光坚毅。
“末将领命!”丘福领着残余的七八个人,沿着御林军让出的路,迅速退了出去。
蒋穆浅笑一声,“双兔傍地走,安能辨雌雄。蒋某与张大人同朝为官数载,却不知原来是个女儿身。”他顿了顿,又道:“如此甚好,燕王心爱的女子落在朝廷手上,还怕燕王不会束手就擒吗?”他瞟了眼一旁的徐辉祖,玩味地勾了勾唇,"拿下燕王,魏国公就立了大功,届时想要什么样的赏赐,想必皇上都会应承下来。”
徐辉祖没有理会他,垂下眼,看她的伤口处不断有血流下来,搭在一侧的手紧握成拳,喉结慢慢地滚动着,一步一步靠近她,伸出手道:“听话,把剑给我。”
楚楚冲着他璨然一笑,灯火朦胧之下,一双水洗过的眼眸,明澈干净,似喜似嗔。
徐辉祖见状,竟微微失神。
下一秒,胸口一阵剧痛,长剑刺进皮肉,鲜血汩汩流出,他的身形晃了晃。
蒋穆一惊,下意识去扶他。
楚楚飞快地推开身后的窗子,纵身跳进了江中。
夜半的江潮,如同一条巨龙,在月光之下,发出摄人心魄的怒吼之声。
它咆哮着,一个浪头打来,转眼就将她吞噬。
天旋地转,冰凉的、柔软的水,从四面八方向她挤压而来,无孔不入,霎那之间,夺走了她的呼吸。
在这个幽暗而无声的陌生世界里,她不停地,慢慢地下坠之时,突然之间,脑海里似有一点灵光闪过。
仿佛置身于一个旧日的梦境,记忆开始朝她涌了过来,她的脑海里,涌现出了似梦非梦的一幕。
雪泥鸿爪,浮光掠影,在她的脑海里,争先恐后地片片闪现。
她看到一条巨龙跌落山涧,身上的金鳞闪耀着夺目的亮光,龙身处不断有血冒出,一个青衫女子手拿帕子帮它包扎伤处。
下一刻,那女子身穿嫁衣,美丽无比,在喜烛跳跃的火光之中,和她的新郎,相对立于帐前。
她的新郎,是如此的英毅和伟岸,他凝视着她的目光,是如此的温柔和欣喜。
再接着,风雨大作,她的新郎现出原神,变成一条巨龙,似乎在和什么人鏖战,那女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着什么。
......
楚楚耗尽了肺里的最后一缕空气,胸中炸裂般地疼痛。
一股暗流涌来,将她冲了出去,随后,她便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