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眉!”
“娘娘!”
刚刚突围追至江畔的朱棣,眼睁睁地看着楚楚跳进了江里,江水卷涌着她渐渐漂浮而起的衣裾,犹如散开的一朵花儿,瘦弱如竹的身子,被波流推着,在江风中晃动,眨眼间,便看不到一点踪影。
朱棣不管不顾,向前奔去,一步一步,向着江心跋涉而去。
"爷,爷!万万不可再往前了!”小北抱住朱棣的腿,跪地哀求。
“滚开!”朱棣怒声暴喝,一脚踢开小北。
“爷,上船去寻,您这样太过危险!”丘福按住流血不止的伤口,急切地对着朱棣说。
朱棣定定立在江中,不知怎的,忽胸口剧烈地刺痛起来,满头冷汗,几不能呼吸,他略一开口,便呕出一大口鲜血,飞溅在衣襟上。
左右皆大惊,上前:“王爷!”
朱棣站起来,挥挥手,把喉中的血复咽了下去:“备船!所有人随我上船去寻!”
朱棣上了岸,丘福去准备船只,不多一会儿,便进来禀告:“王爷,船已备好。”他向着船只走去,见蒋穆带人拦在前面,长鞭指着蒋穆,幽沉的眸中杀气腾腾,语气森冷:“尔等回去告诉朱允炆,我朱棣纵横沙场十几年,从来最不怕的就是死!他要取我性命,让他延后暂等!谁敢拦我救柳妃,我定让他活不过今晚!”说着一马鞭抽在蒋穆头脸上,登船而去。
“蒋统领,弟兄们伤亡惨重,咱们现在怎么办?”一个手下望了望前方堆积如小山的尸体,心惊胆寒。
蒋穆捂着脸上长长一道血痕,神色冰冷,“派人跟住燕王,另外派人回宫报信。”顿了顿,冷声哼道:“速去将魏国公送回城中医治,没用的情种,居然被个妇人所伤,真是丢了徐将军的脸面!”
朱棣沿着楚楚落水的地方,将方圆三十里之内都寻了一遍,并不见有人。只朱棣哪里肯就此作罢呢,回过神儿来吩咐:“备船,再往江心处去寻。”
他这话一出,众人皆是大惊,他们一路行来,见江水大涨,此时去江心,何其危险。
朱能立刻反对:“王爷,因连日大雨,水位上涨,又正值今年的梅雨汛期,连堤坝都有决口的可能,爷,此时决不能出江去。”
朱棣一鞭抽在朱能身上,霎时一道血淋淋的鞭痕印在他的脸上,眼神冰冷摄人:“开船。”
所有人噤若寒蝉,一行人乘船往江心而去,风雨大作,侍从撑伞几不能立住。不多时,丘福指着前面一片汪洋道:"爷,此处便是江心。”
朱棣又命人沿着江心处,一点一点寻人。一直寻到天蒙蒙亮,依旧不见楚楚身影。
朱棣望着茫茫的江面,几不能语,仿佛烟飞水灭,一晃神儿便已天人永隔。
不知他在甲板上立了多久,身旁跟着的属下皆被淋得好似落汤鸡一般。朱能望着不断渐涨的水位,忍不住在心里长吁短叹,终是忍不住:“爷,回去吧,这水位上来得太急,那处堤坝年久失修,有决堤的可能。爷,这里是不能久待的。”
朱棣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脸色也变得惨白,独独眼睛仍是血红色,红白相间,叫旁人见来,殊为可怖,心里却仍旧不想相信:“不......不会,她一定是悄悄躲起来了,怕被追兵追到而已。她才应了我,要和我一起回北平,说再也不会和我分离,她的水性那么好,怎么会出事,她一定还活着......一定还活着......”
旁边的朱能瞧着眼前波涛滚滚的大江,回禀道:“娘娘的......会不会叫冲到下游去了?”其实他想说的是尸身,忍了忍,终究不敢说出口。
犹如溺水的人抓住一棵救命的稻草,朱棣根本没有留意到他未尽的意思,连连点头,“对,你说的对,一定是叫冲到下游去了,快去找。”
朱棣一路快马加鞭,日夜不歇,到达下游江口镇时,已累死了五匹马。一连十日,流经江口镇的大江里,打捞的船只不停不歇,下水试图扎进河底搜寻的泅水者更不知凡几,可依旧一无所获。
打捞的力度不可谓不大,如今这般情形,要么是尸身沉入了江底,要么就是尸身被冲往了旁处。朱棣派遣了大量人马沿着江水流向的方位搜寻,也向周围的村落打听,可依旧还是没有任何眉目。
又过了五日,忽然一个护卫打马来报,说有船家在某处发现了一名女尸,观其身形,像是柳妃娘娘,只是脸似乎撞击在江下礁石上,面目全非,已然辨认不出了。
那护卫迟疑着回道:“王爷,溺水之人,在水中又浸泡多日,身体肿大,又加之天气炎热,身形容貌已非旧日,恐有碍观瞻。”
朱棣充耳不闻,只发狂一般向着尸身处奔去,及至近前一看,见那尸身已经开始腐烂,却是楚楚那日所穿的一袭素色衣衫,手腕上系着一条二指宽的锦帛,那是一块西番莲流云纹蜀江锦,锦帛不过是寻常贡缎上裁下来的一指,可是锦帛上却有朱棣当日亲笔手书的八个字---眷眷是心,蒹葭此情。
朱棣几乎战立不住,抚着尸身,好半晌才说得出话来,只那声音却听着打飘:“不可能,她明明水性很好的......”
小北上前劝慰道:“王爷,风浪巨大,娘娘水性再好,恐怕也无济于事。如今王爷还身处险境,朝廷必不会轻易放王爷离开。还请王爷万望保重,切勿哀伤过度。”
朱棣闻言,一时悲伤大恸,似叫魇住一般,江畔风雨声,护卫呼喊声皆不入耳,只觉得天地都寂寥起来。
恍惚中远处似站着个素衣女子,模模糊糊地瞧不清面容,柔柔对他道:“朱棣,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朱棣只摇头:“不,我不答应。”
又忽听得远处江诸上有人正唱着不知哪里传来的民谣---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旧栖新垅两依依......那声音清亮直上九重天,生生将朱棣神思拉了回来。
小北一直贴身跟随朱棣,见证了朱棣和楚楚从相识以来,这些年的点点滴滴,心知他对柳妃娘娘的情意,苦苦劝道:“四爷,回去吧。人死不能复生,瞧得再多,又能更改结果吗?”
小北是朱棣的贴身护卫,素来与他形影不离,自幼在北平府中出入,情谊非比常人,此时唤朱棣“四爷”,便是以旧日的情谊相劝:“四爷,回去吧!”
朱棣怔怔望着江面,忽苦笑起来,语气满是萧索,一说话,口中鲜血便喷涌而出,扶着胸口:“是啊,人死不能复生,瞧得再多,又能改变什么呢?”
他说完这句话,终是支撑不住,心弦溃散,眼前一黑,直愣愣地往前倒去。
幸好小北便立在朱棣身旁,同左右的近卫一起齐齐拉住,这才叫人没有掉进江水里去。
小北忙令护卫:“快,快回去。赶紧送王爷回府医治!”
一时,众人护送朱棣回了府中,宣了李郎中来问诊,片刻后,李郎中言道:“王爷这是哀伤过度,又加连日奔波,淋雨又受了风寒,以至于心经淤堵,伤了五内脏腑。气逆,以至于呕血,脉道有闭塞之感。”
朱能急的团团转,不耐烦挥手:“赶紧用药,叫王爷醒过来才是正经,眼下还有一堆事等着王爷决断呢。”
李郎中开了药,小北每两个时辰便命人伺候着服下一剂,到第三日傍晚,朱棣这才悠悠转醒。
府内挂上了白幡,楚楚的尸身装进了金丝楠木棺材中,小北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请示着丧葬事宜,说完了,久久不闻朱棣说话,乍着胆子抬起头,见朱棣面色惨白,望向虚空,久久出神儿。
小北壮着胆子又唤了一声:“爷?”
朱棣目光散乱,双眸透出一种机械和迟钝,仿佛被抽去了灵魂似的,彽低问道:“你说,她怕吗?那江水那样冷,我记得......她最怕冷了。”
小北嗫嚅着,不敢回话。
“拿炭盆来。”
......
七月流火,窗外传来一声声夏蝉燥鸣声,骄阳透过水榭的窗格照进来,在暖白的羊绒毡毯上投射出虚幻迷离的光影。
朱棣裹着一身厚重的貂裘,坐在桌案前。
他紧了紧身上貂裘,示意内侍继续加炭。
朱棣的寝宫内放了四个炭盆,小内侍将一旁堆积的沉香炭添到炭盆中,不停擦拭着额头渗出的的汗珠,不过一会儿工夫,便汗流浃背。
朱棣浑然不觉得热,坐在桌案前,饱蘸墨汁提笔作画。
地上摊着十几幅已经画好的仕女图,或春卧,或簪花,或酣眠,无一不是罗衣玲珑,体态婀娜。
画累了,朱棣拿起酒壶,仰头一饮而尽,撑肘抚案,醉酒睡去,恍惚间似有一青衫女子悠悠而至,手上执着青玉夔龙纹烛台,整个人冰清玉粹,远远立着,问:“你怎么这样清瘦了?”微微偏头,望了望四周,又问:“你怎么睡在这儿?”
朱棣坐起来,望着那女子怔怔发呆,良久,却觉得舌头仿佛被压住了似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女子见了,轻轻笑了一下,稍稍低眉:“我来看看你,瞧过了,这便走了。”
说罢,那女子当真转身离去,莲步轻移,不过三五步,已到了宫殿门口,衣袂飘飘,似欲乘风而去。
朱棣伸手去拦,只抓住女子腰上系着的天青色长穗宫绦,却久久立在那里,说不出半句话来。
那女子顿住脚步,转过身来,眉间的温婉几与那画卷上一模一样,抿唇浅笑:“怎么不说话?”
朱棣不答,反问:“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他们都说你死了,我是不信的。你是不是怕跟我回了北平会受委屈,所以躲起来了。”
那女子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反而渐渐隐下,轻轻点头:“你这个人说的话是不能信的,特别是待我,哪里有守诺的时候呢?”
朱棣长臂一揽,将那女子拥在怀里,脸颊靠着她的发鬓,叹息:“从前是我不对,总是骗你,折辱你,想尽法子让你屈服,”说着,从袖中取出那块锦帛,抵在她耳边喃喃:“看见这块锦帛,我也以为你死了,病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还好,只是梦一场。”
那女子的音调里带着哽咽的哭腔,轻轻地嗯了一声,道:“朱棣,好多保护我的人都死了,我看见一地的断肢残臂,淋漓的鲜血,我好害怕,后来我怕他们拿我威胁你,就跳进江水里,那江水好冷,我一直往下沉,在想,为何你还不来救我?”
朱棣心中痛极,紧了紧抱着她的胳膊,“都是我不好,你来打我出气,好不好?”
这时殿外电闪雷鸣,不一会儿便漆黑一片,下起倾盆大雨来,朱棣忽觉得手腕上一阵刺痛,听那女子惊道:“不好,这铜烛台的蜡滴到你手腕上了,痛不痛?”
朱棣宠溺笑笑,伸手去抚那女子的远山眉,不料她笑着摇摇头,后退一步,脸上的神情十分疏离,语气也转冷:“好了,我出来的时候很长了,得回去了。”说罢,转身撑伞步入雨中,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丹陛之下。
朱棣想叫住她,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脚下也似被定住一般,一动也不能动。
不知过了多久,朱棣这才叫惊雷惊醒,案上果是烛台倾倒,手腕上的蜡油已经凝干了,大殿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无,幔帐随风乱舞,一股湿热之气。
朱棣站起来,疾步走到外面,一声声呼喊着“如眉”,眨眼间就被雨水浇了个湿透,他跪在地上,望着无边无际的雨幕,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