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朱棣向楚楚摊牌的那一日起,他便每日早出晚归,忙着招兵买马,锻造兵器,为接下来的起兵做准备。
燕王府是在元大都的基础上修建的,殿院深邃,朱棣利用这个有利条件,终日率卫士在王府后苑操练,并在府中深挖地穴,建造重屋,周围筑以高墙厚壁,派工匠于其中日夜赶造兵器。楚楚怕被朝廷的耳目发觉,蓄养了大群的鸭鹅等,以鸭鹅的叫声来掩盖打造兵器的响声。
因年关将近,朝廷削藩的举动也暂停了下来,正好让朱棣有了秘密准备的时间。
腊八这天,楚楚体恤下人辛苦,只叫留下十几个无根无枝的在府里伺候,其他人都统统打发回家,自己过节去了。
才用过晚饭,便觉小腹隐隐下坠,往净室去,果然是小日子来了。
楚楚从前来小日子还算正常,自从落水后,没有一回是不疼的。从净室出来的时候,小腹已是一绞一绞的痛了,她靠墙蹲了一会儿,这才起得身来,往床榻上走去。
小平见她苍白着一张脸,额头上都是细细密密的冷汗,吓了一跳,她从来没见过来小日子这样严重的,问:“娘娘,我去把李郎中叫来吧?”
楚楚摇摇头:“不必了,你去熬一碗红糖姜茶来,我喝一点热的就好了。”拍拍她的手:“不用担心。”
小平赶忙去了厨房熬了一锅浓浓的红糖姜茶来,端了进去,撩开帘子,见楚楚额头上的冷汗已经干了:“娘娘,红糖姜茶熬好了。”
楚楚撑着手坐起来,也不怕烫,喝了一大碗,吩咐:“我先睡了,你也下去休息吧。”
小平摇摇头:“娘娘,我守着你。”一面又绞了帕子来,给楚楚擦手擦脸。
楚楚也无暇它顾,闭着眼睛忍受那绞痛,不知过了多久,痛得轻了点,便浅浅地睡了过去。
她睡得浅,叫人一碰就醒了,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万籁俱寂,只听得见呼呼的风声。
一只带着微微薄茧的手,往额头上探来,问:“如何了?”
楚楚也不知出了多少冷汗,连额头的刘海也叫打湿了,她往外转过身去,就见眼前朱棣一身暗红团纹直缀,肩上还有落下的雪花,殿内热气袭人,那雪花不一会儿就融化了。
楚楚小腹还是疼,但已经比刚开始缓和多了,望着朱棣,无力道:“好多了。”
朱棣眼底透着不安,关切道:“我记得从前你来小日子不是这样的,怎么如今这样疼了,我叫小北去唤郎中了,你再忍会儿。”
“也没什么,可能就是受寒了,躺躺就好了。”
朱棣见楚楚苍白着一张小脸,一双眼睛黑黝黝的,透出十分的灵动来,心下爱怜,握住她的素手:“不要讳疾忌医,让郎中看看,也好叫我放心。”
外头小平绞了热帕子递给朱棣,又道:“爷,郎中到了,是不是请进来?”
朱棣一边擦楚楚的额头,一边吩咐:“请进来。”
进来的这位郎中,是位妇科圣手,大半夜被王府的人叫起来,甫一进去便看见重重叠叠的床帐已经叫放了下来,床前的春凳上坐着一男子,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当下抱着药箱跪下:“草民王延叩见王爷。”
朱棣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内子月信腹痛难忍,此前从未如此,还请先生诊脉过了,斟酌个有用的方子来。”
王大夫抚了抚胡须:“是,老朽自当尽力。”
床帐中伸出来一只素手,十指纤纤,手腕上盖着一块儿手绢,他搭脉良久,这才道:“敢问娘娘,最近可是受过寒?”
楚楚点点头:“半年前曾掉进江水中,又淋了几乎一夜的冷雨。”
说完,她感到被朱棣握着的手一紧,差点痛呼出声,抬眸望向他,只觉得朱棣脸色阴沉,似被冰霜冻结住一样。
“从前可曾受过刀剑一类的伤?”王大夫继续询问。
朱棣拧紧眉头,“背上曾被一支袖箭所伤,当时救了好久才救过来。”
王大夫抚须:“这便是了,那箭伤并未彻底养好,加之又受了大寒,娘娘这是长年累月的症候,也需得长年累月的调养才能起效,只吃得几服药是断断没用的。”
朱棣听了,摆摆手:“王大夫,咱们殿外谈。”
出得内室,朱棣开门见山:“内子的脉象,可易有孕?”
王大夫道:“王爷不必担心,还是要慢慢调养,另房事上,王爷也不可过勤,照着老夫的方子调个一年半载,娘娘必会诞下子嗣。”
朱棣听了,沉吟道:“一切都要劳烦老先生了。”吩咐人领着大夫下去开方子去了。
过了一会儿,朱棣手里拿着个砂锅进来了,楚楚诧异问道:“这是做什么?”
朱棣打开煨热的砂锅盖子,原来里面是三副腾热的膏药帖子。
“如眉,让你受了这么大的罪,是我不好。”朱棣喉咙发紧,心里裹着浓浓的自责,若不是因为他,他的如眉也不会落水受寒,遭受这么多的痛楚。
“打住,朱棣,你能不能不要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楚楚无奈,又指了指那膏药帖子,转换话题道:“这个怎么用呢?”
“这是王大夫祖传下来的方子,将药膏帖子贴在脐下,两个时辰后再换一副,你自放心地睡,等到换药的时候,我帮你换上就是了。”
说着,朱棣将那一副软化的药膏贴在她肚脐上,然后他将枕头摆在楚楚身边,靠坐在她身后,用温热的手掌,按摩她后腰的八髎穴。
拿惯了弓和剑的指腹,按摩起来也有模有样,缓重得宜。
也不知是药膏起了作用,还是他按摩得太好,方才还一阵一阵的绞痛此刻居然慢慢缓解了许多。
按摩之后,朱棣从后圈住楚楚,让她躺在他宽实臂弯里。
这么躺在他怀里,似被太阳晒过的棉被包裹,实在舒服极了。楚楚窝在他怀里,酣然睡去。
期间,朱棣又起来两次,将在碳火旁烤好的膏药给她换上。
一夜好眠,第二天一早,楚楚睁眼醒来,看着他若山峦起伏的眉眼发呆,这个照顾了自己一夜的男人,虽然面上矜贵清冷,可私下里却如此体贴周到,叫她怎么能不爱他?
想到这,楚楚小心翼翼地在他唇角轻吻。
朱棣睡得清浅,感觉到怀中女人动了动,他也醒了,忍不住低头,在她软嫩的脸颊上啄了一口,眉眼温柔:“今年我们可以一起守岁了。”
......
腊月初八,喝腊八粥。
腊月二十三,祭灶。二十四,扫房。
腊月二十九,贴上执戈佩剑的门神,拿顺红纸写了春联,又四处挂上“鸿禧”牌。
年三十这日,四处挂了羊角灯,床头又挂上金银八宝。
朱棣与楚楚一同受了丫鬟小厮们的礼,又赏了金银裸子,祭祀祖先完毕,两人偎在一处,正打算吃团圆饭。
“把手伸过来。”朱棣招手道。
楚楚不明所以,只将手伸过去,却见朱棣从袖中取出一串铜钱,那红绳将黄线串成龙,细细地将它绑在楚楚手腕上。
黄钱、红绳、皓腕,煞是好看。朱棣欣赏了一会儿,方笑道:“给你的压岁钱。”
楚楚微怔,复又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就要你的压岁钱了?”
朱棣便笑道:"讨个好彩头罢了,”说罢,又轻抚她鬓发,柔声道:“盼你来年顺顺利利,无病无灾。”
檐下挂着芝麻杆,室内焚烧着柏枝以煨岁,桌上的屠苏酒热气腾腾,糖缠着果叠了一层层,爆竹声劈啪作响。
楚楚抚摸着手腕上凹凸不平的线币,在柏木的香气里,含笑凝望着朱棣笑盈盈的眉眼。
朱棣心情愉悦地去拉她的手,在众多丫鬟小厮亲卫的笑闹声中,喂了她一盏屠苏酒。
辞旧岁,迎新春,新的一年开始了。
与燕王府内欢欣愉悦的气氛截然不同,应天皇城内,没了仙仙陪伴的新年,朱允炆觉出了深深的落寞与寂寥。
从仙仙郡主府出来,黄子澄快步迎了上来,禀道:“皇上,燕王府长史葛诚有密报呈上。”
朱允炆接过来,垂头看去,眉头越拧越紧,“四叔的病好了?探子不是说疯傻得厉害吗?”
“燕王此人城府极深,也许他是在装疯来掩人耳目,以此让我们放松警惕。”黄子澄拱手,“皇上,燕王府护卫百户邓庸业已招供,燕王在府中形迹可疑,似乎有举兵的准备,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应及早将他处置,以绝后患。”
朱允炆沉吟片刻,犹豫道:“师姐一去,四叔心神俱伤,前次太医诊治不也说确实疯了吗?密令张昺、谢贵,叫他们严密盯着,有任何风吹草动及时上报。”
自建文元年五月起,朝廷收到了一封连一封的加急密报,言燕王朱棣有不臣之心,秘密招兵买马,欲行逆天之事。
朱允炆终于觉察到事态的严重性,连下两道诏书:命北平都指挥使张信捉拿燕王;命张昺、谢贵将燕王府众臣属押解进京……
......
北平燕王府内,朱棣书房内的灯烛彻夜未熄,一众谋士下属皆立在下首。道衍沉声道:“擒贼先擒王,殿下不若假意顺从朝廷,交出众官属,以麻痹张、谢二人,待二人入府,再伺机杀之,朝廷军失去指挥,人数再多,必溃败无疑。”
翌日,朱棣对外宣称已将朝廷所列名单上的逆臣捆绑,邀张昺、谢贵入府检视,二人不疑有他,随即前往王府。因燕王未被削夺,按照惯例,张、谢二人随从军士不得进入王府,遂二人只得只身进入府内。
一进王府,张、谢便被埋伏的兵士所擒,就地斩首。
朱棣集结起仅剩的八百府兵,整齐列队于府门之前,铠甲鲜明,全副武装。阳光将铠甲和刀剑的白芒映射在了他们的面容之上,一片肃杀。
他来到队列之前,亲手为兵士们斟酒壮行。
烈酒满碗。
朱棣的目光,从面前那一排排年轻而昂扬的面孔之上掠过,一字一字地道:“太祖高皇帝分封诸子,藩凭天下,传绪无穷。今新帝嗣位,信任奸佞,横起大祸,致使手足相残。《祖训》云,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训兵讨之,以清君侧之恶。今祸迫予躬,实欲致死,不得已者,必奉天靖难,以安社稷。”
立于骑队之前的小北和朱能面容坚毅,双目炯炯,双手高举酒碗,高声应道:“奉天靖难,不负所托!”
身后将士齐齐和着他们的誓词,声若惊雷,一同饮下这壮行之酒。
高头战马就在他们身后一字排开,宛如感受到了这临战前的激扬气氛,腾跳嘶鸣,声若天龙,仿佛恨不得下一刻就挣脱缰绳,冲上战场。
践行酒毕,朱棣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楚楚,点了点头,翻身上了战马,率领这百骑人马,朝着府外而去。
府门大开,朱棣一马当先,出列喝道:“我乃太祖亲封的燕王,就藩以来,惟知循法守份,保家卫国,不想仍难逃奸佞迫害!今日奉天靖难,何惧一死!”随即将张昺、谢贵的首级掷于朝廷军阵前。
朝廷将士见到首级大骇,群龙无首,一时军心大乱,朱能、小北等乘机率府兵冲出,乘夜攻下北平城九门。
朱棣攻城之后,勒令兵士驻于城外,对民众没有半点袭扰,随后又发布了抚民公告。至次日,店铺照常营业,人群熙熙攘攘,仿佛昨日的鏖战并未发生一样,北平城依旧还是一片繁盛祥和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