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仔细替朱棣扣好锁子甲，将脸埋在冰凉的铠甲上，喃喃道：“朱棣，你一定要平安回来，等你凯旋归来，我在门口等你。以后你每一次出征、凯旋，我都会送你，迎你。”
朱棣抱着她，嗅着她发间的缕缕幽香，应道：“好。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等我回来。”言罢，转身上马，再不曾回头。
楚楚看着浩浩荡荡的大军，逐渐消失在夜幕中。
朱棣占领北平九门后，深知欲向应天，须先定北平近郊，方无后顾之忧。于是率军一路克通州、蓟州、遵化，来到了居庸关。
居庸关，夹山而建，形势险要，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要夺居庸关，必先取关沟。
这条关沟，其实是处于居庸关前的溪谷的一道裂缝。溪谷呈台状，顶上平坦如原，翠峰重叠，花木郁茂，山鸟争鸣，素有“居庸叠翠”之称。但四周却峭壁陡立，高数十丈，飞鸟不能栖息。而清流萦绕，便贴着一侧山壁从旁流过，唯一通道，就是这条裂缝，当地人称为关沟。
裂缝自古便存，犹如万千年前，被一柄巨斧从天劈开，就开在了溪谷的中间，长十八里，曲折狭窄，两侧绝岸壁立，狭窄得只能容数人并排通过，可谓丸泥能塞。
朱棣若要取居庸关，别无选择，只能取道关沟。
关沟倚靠天险，居高临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夜墨如漆，风雨肆虐。
涧河之水，贴着脚下这片岗原，汹涌流淌。
朱棣面向他的部将和战士，一手按剑，立在风雨之中，身影宛若磐石，在对面那一双双饱含着忠诚和信任的目光之下，高声说道：“尔等勇士，即可发兵，随我取下关沟！”
他的声音坚定有力，穿透风雨，远远传送而出。
“末将誓死跟从，不胜不归！”
随那十几名副将嘹亮而整齐的应答，相应之声，从四面八方而起，和着风雨，回荡在这片高岗之上。
......
关沟的地理位置极其特殊，不但地处崖中，关前还有涧河之水横亘，河水贴着塬壁东流，在河岸和关口的中间，只有一条狭窄得小路，来袭之人，任凭他有千军万马，到了这个地方，亦是无法摆开阵势。
关楼之内，虽也险峻狭隘，致使关内最多只能容下五千士兵。
但有这五千守军，对于守关来说，便已足够。来袭方渡河抵达关口本就不易，即便成功，关楼高耸巍峨，固若金汤，守军居高应战，来着仅凭在关楼和涧河之间仅有的那点活动地带，想要发动攻势取关，难如登天，这才古时候起便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说，真正望而却步。
朱棣自然知道这个道理。
取关沟，兵在于精，而不在多。
朱棣率领三千敢死人马，随身携带只够三天的干粮，未等雨停天亮，便踏上了奔赴关沟之路。
关沟的关楼高三层，层叠而上，关墙高耸，完全借两侧的高耸塬壁修建，将一切可能得隐患都杜绝在外。只要关门一闭，连只苍蝇都休想飞入。
是夜月黑风高，深夜时分，涧河水贴着塬壁冲刷而过，发出阵阵怒吼般的咆哮之声，令人胆寒。
守将俞瑱听到兵士来报，涧河对面突然出现点点火把，应是燕军那三千军队开到，连夜要对居庸关发动袭击，立刻登上关楼眺望。果然，看见对面火把移动，隐隐有舟船下水的动静，突然，伴着雷起似的战鼓之声，对岸传来了军中常闻的用于鼓舞士气的站前呐喊之声，当即发令，亲自坐镇关楼，指挥作战。
早已就位的士兵，随他一声令下，立刻朝着对面射箭抛石。对岸燕军也迅速集结成阵，在盾牌结成的保护墙后，展开奋力反击。
居庸关前的平静被打破了，夜色之中，火光四起，双方士兵的杀声、叫骂声，与激流拍岸发出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震动人心。
就在关前对战如火如荼之时，同一时刻，几条舟船，载着三百名士兵，悄无声息地从距离关口半里之外的一处岸边下水，浆手奋力划桨，很快抵达对岸，向激流中抛下重达千钧的铁锚。固定住船体。
这里没有落脚点，更没有道路。
有的，只是一面耸立这的高达数十丈的垂直壁塬。仰望，犹如一把从河流中插入了黑色夜穹的笔直利剑。
“全都准备妥当了？”朱棣停在舟头，向着这三百名勇士，沉声问道。
士兵们的头上紧紧地扎着缚带，携带照明用的火折，身上圈着足以能够支撑自己体重的长达数十丈的麻绳，腰间别着匕首，背后缚着弓刀，手缠护腕，脚上是特制的靴头尖锐的靴子--之所以穿这样的靴子，是为了能让他们将自己的脚，插入这塬壁上的任何一道裂缝或者树干藤干，以便牢牢固定，帮助他们顺利登顶。除此之外，每个人的身后，还背负着一只装满了火油的罐子。
从头到脚，如此全副武装，每个人的负重，至少都在几十斤重。
但是所有人，却无不昂首挺胸，齐声应是。
火把的熊熊之光，照亮了一张张彪悍而无畏的脸庞。
大队士兵佯攻关口，掩护这三百勇士跟随自己徒手攀登绝壁，登顶之后，从塬顶降落关楼，利用关楼内空间狭小，守军腾挪受限的致命缺陷，破开关门，这就是朱棣定下的夺关计划。
这三百人，无不适精英里的精英，勇士中的勇士，他们曾无数次地跟随自己出生入死。
但今夜的这一仗，其艰难，其凶险，确实前所未有。
他们的脚下，没有退路，不成功，便成仁。
朱棣的视线，从面前那一张张年轻勇敢的面庞上掠过，旋即转身，仰头望了一眼头顶那座仿佛亘古起便矗立在此的高可通天的塬壁，拔出匕首，插入塬壁的岩隙，牢牢钉入，另一只手抓住从上垂落的藤蔓，试了试力，道了声“随我来”，随即攀登而上。
三百勇士分作数列，在朱棣的代领下，跟随着前头伙伴的落足点，一步一停，踩着任何可以落脚借力的地方，向着塬顶，攀爬而去。
一行人艰难上行，中途哪怕亲眼看到同伴失足掉落，亦是不曾停止，不曾回头，只是盯着头顶同伴的身影，手足并用，宛若猿人，在塬壁之上挪移。唯一的目标，就是登上塬顶。
朱棣一路领头，从最为浓重的漆黑子夜，直到最后一下，他的五指在试探过后，牢牢地抓住一块岩石的锐角，发力，猛地一个翻身，双脚踩在了平地之上。
出现在朱棣眼前的，是何等壮观的一番景色！一望无际的平原，茫茫苍苍，茂木叠生，粗得犹如人手臂的藤蔓，相互交织，彼此吞噬，向着远方疯狂地蔓延开来，草木密密麻麻，就在不远处，两道塬壁的中间，突兀地断裂了开来，犹如被造物巨斧强行劈开，分为两段。
朱棣知道，就在那里，那道裂缝之下的深渊之底，就是自己今日必须通过的关沟。
他无暇多看一眼这千百年来都未曾有过人迹的地方，解下自己背负的绳索，一头缚在悬畔一株根基深扎塬壁，树干足有两围粗得树上，结好绳索，随即将剩余绳索投下。
很快，跟随他身后的勇士便攀着下垂的绳索上来了。越来越多的士兵，攀援着绳索，陆续登顶，集合之后，众人挥着砍刀，披荆斩棘，在塬顶的密林里，强行破开通道，朝着那道峡谷而去，到了崖顶，纷纷解下身上所负的麻绳，系于牢固之处，解护腕缠在手心，随着朱棣一声令下，攀着绳索，在黎明前最为黑暗的这一刻，借着夜色的掩护，朝着谷底垂直降落。
而这时，在关口对岸不停佯攻渡河的士兵见到了约定的时辰，突然再次发出喧天般的战鼓之声，杀声四起，舟船再次强推入河，朝着关口，发起了今夜最为猛烈的进攻。
就在关门外少的双目赤红，你死我活之际，突然关楼上的守军感到头顶仿佛又雨水似的液体泼洒下来，黏腻刺鼻，纷纷抬头，只见一团明亮的圆形火点，犹如从天降落的天火，从那漆黑的数丈高的塬壁之上，悠悠落下，掉到地上，火星四溅。
“是火油！”
一个士兵摸了摸自己被沾染的衣袖，将手指沾到的东西送到鼻下闻了闻，蓦然惊叫。
话音未落，“轰”的一声，地上那片流淌的液体便猛地起火，迅速蔓延。不过短短片刻的功夫，城楼便陷入火海，守军摔倒在地来回打滚，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不断。
守将俞瑱骇然抬头，还未回过神来，只见一道人影落到了城楼的屋脊之上，抽出背后一柄利剑，纵身跃起，整个人便如鹰鹞一般，朝着自己当头扑来。
火光熊熊，映出了那张那字的面孔，他看的清清楚楚，那人竟是燕王朱棣。
脖颈一凉，俞瑱轰然倒下。
整座城楼，陷入了火海，熊熊的火光，照出了朱棣那张英武的面孔。他居高临下，双目如电，不怒自威。
那种仿佛在这世间，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般的杀气，叫人为之胆寒，望而却步。
俞瑱身死，朱棣攻下居庸关，又攻克怀来，斩杀宋忠，踏平了北平的后方。
......
楚楚在北平燕王府内，等了一天又一天。
雨水停歇，连天气也开始放晴，却依然没有等到朱棣的归来。她每日担惊受怕，夜不能寐，几乎一闭眼就噩梦连连，人，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下去。
朱棣和飞舞的白蝶一道推门而入，没设想是这样的情景，素衣女子躺在椅上假寐，面上覆了幅手绢遮住面容，垂在椅畔的手还握着前几日的战报。
他将战报轻轻从她手中抽出来，握着她的一只素手轻轻摩挲。
楚楚不过是打了个盹，隐约听见身旁有响动，以为是小平，也不甚在意，在躺椅上翻了个身。
帕子轻轻飘落在地，露出她皎月般的面容，桃李之年，青春少艾，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恰好生的合心合意，一点一滴都用在刀刃上。
朱棣俯低身体看她的睡颜，良久之后，慢慢探出一只手，曲起一只手指，用指背在她脸上慢慢滑过，从额头滑落眉眼，再至泛着两坨嫣红红，滑腻如绸的脸颊，顺着脸庞的弧度，轻轻往下流连。
楚楚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坐起身来，道：“小平，什么时辰了？”
哈欠顿住，她掩口的动作也顿住，楚楚急急从躺椅上起来，蝴蝶簪子勾在扶手上，叮一声掉落在地，头上百合鬓散披在肩头：“朱棣，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欢喜地眉眼弯弯，刚要扑上去，又忽然想起自己尚未梳妆，叼着簪子，扶着自己半倾的发，忙忙乱乱去里间窗下的梳妆台上翻梳子，明明记得有一把小桃梳扔在此处，此时找来找去却不见了踪影。
“小平这丫头也不知去哪儿偷懒了。”两个月未见，她一心想给朱棣看自己最美的一面，只得耐心拢起五指做梳，将头发扶定，用簪子挽起，摸摸鬓角，刚转过身，便落进了朱棣的怀里，“无妨，在我眼里，你什么样子都是美的。”
楚楚见他唇角上勾，眉目舒展，眼尾放松，心情似乎极佳：“打了胜仗？”
他挑眉：“嗯，惦记着你，便抛下大军先回府了。侍女被我打发出去了，想看看你究竟能睡到什么时候。”
楚楚瞪她，语气娇软，红唇也撅着：“你最坏了，干嘛不提早告知我去迎你？”
他将人摁在屏风上，捧着脸就亲下去，她的钗环花钿都被拂乱了，掉了好几枚在地上，鬓发又被弄散了，佳人风姿慵懒，脸上还挂着羞涩的笑。
合心合意，每一分都生在他肉里。
楚楚被他吻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跺脚，在他唇舌里挣扎：“好了，好了，被人瞧见了。”
他捧住她的腮，眼波温柔得像湖水：“才进府时，我看湖里的荷叶生的高大，荷花和小莲蓬都冒尖了，小舟还系在树下，我们摘荷花去。”
“喊上小平？”她气喘吁吁，眼睛晶亮。
他拉着她就走：“光天化日，少儿不宜。”
“哎，我的发钗。”楚楚被他快步牵着，一边去抚散乱的鬓发，一边顾着裙子，两人拉拉扯扯，一溜烟就去了湖畔，跳上小舟，松了缆绳，划进了湖心。
正值仲夏，草木生得葳蕤，湖里的碧荷也生得格外繁茂，一柄柄绿伞遮蔽得严严实实，一个个花骨朵藏在叶间，有心急的几株，已然半绽在湖心。
莲舟停在那儿，周围都是荷花荷叶的香，湖水清新的潮气，有风声有鸟叫，兴许远处还有偶然路过的下人，但眼下就是宁静的，唯他们两人的世界。他喘着气吻身上人，舟子摇晃，湖水也荡漾，两个人都不敢太过放肆，但心底就是要放肆，要横冲直撞，要势均力敌，要争个你死我活。
衣裳完整，姿势别扭，兴致却分外高昂，朱棣闷哼出声，喉结滚得厉害，狭长的眸里全是惊涛骇浪，黑亮的惊人，他盯着身下的她，散落满肩的如瀑长发，脸如芙蕖，深情在眉，妩媚在睫，眼里都是迷蒙和醉意，红唇鲜润，忍无可忍咬着自己的手指，将声音全堵在里头。
湖面的涟漪许久才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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