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府内,朱权坐在书案前,随手拿起一摞刚带回府的公文,书页里不知何时夹入了一个信封,啪嗒掉落了出来。
朱权顿了顿,伸手拿起了那封信,从里面抽出了一页纸,纸上有一行看似顽童点墨的密密麻麻的点。可若是懂算筹的,便知这些点是有些规律的。
他站起身,随手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按照筹数挑拣出书页行数,很快就译出了信。
他那英俊脸上方才酝酿的温情笑意,渐渐消散无踪,只剩下一派肃穆。
看完了信,他将原件和译文一并移到了一旁的炭盆处,看着它们一点点被火苗吞噬,转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就在火苗快要熄灭时,朱权的贴身护卫南风正好走了进来,看着主人烧信的情形,见怪不怪。
待信件全部烧成灰烬,朱权这才起身,不疾不徐地问道:“何事?”
南风压低了声音道:“燕王取道刘家口,绕过松亭关,一路攻破沿途关隘,直奔大宁而来。”
朱权不语。
南风面露气色,愤然道:“石撰那个老匹夫整日防范殿下如同防贼,王爷堂堂皇子怎可受此屈辱,干脆,我们也随燕王一道反了算了!”
一道凌厉的目光射过来,南风讷讷闭了嘴。
朱权负手踱步至窗前,伸手猛地推开窗格,暗夜中迅速藏匿起来几道影子。朱权嘴角噙上一抹冷笑,自从四哥起事以来,新帝对待他们这些手握重兵的叔叔越发防范,他的护卫已被削夺殆尽,就连府内,也布满了朝廷的眼线。
建文元年十月初,正是秋意渐浓的时候,朱棣一行终于抵达大宁城下。
宁王为避嫌,只肯让燕王单骑入城。进入府内,宁王斥其为乱臣贼子,随后将朱棣捆缚,交于王府长史石撰,择日押缚进京。
宁王一行人行至郊外时,四周伏兵突起,朵颜三卫骑兵及大宁卫军也起而相应。
朱权亲自上前,将朱棣自囚车内放出来,歉疚道:“这些日子委屈四哥了,都是王弟的不是。”
朱棣淡淡一笑,回道:“十七弟切勿自责,你我兄弟,何须如此?若非受奸佞迫害,四哥又岂会铤而走险,踏上这条不归路。”转过头,厉声喝令:“将石撰、朱鉴拿下!”
石撰尚在这场变动中不知所措,及至刀架在脖子上,才恍然反应过来,大怒:“朱棣,你这个阴险小人,竟敢算计我!”愤恨的目光射向朱权:“朱权,你助纣为虐,罔为先帝儿孙!皇上待你不薄,你怎敢叛变于他!”
朱权冷笑一声:“待我不薄?如今朱允炆对待我们这些叔叔,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焉能称为不薄?我若不反,十二哥就是我的下场!父皇赋予我们兵权,为的是藩凭帝室,可朱允炆却忌惮我们为眼中钉肉中刺,如此六亲情绝的皇帝,我又何必再效忠于他,还不如附从靖难,搏一条活路!”
说着,朱权便抽出利剑,一剑刺入石撰心窝。
朱鉴力战而死,余众皆归附朱棣。
至此,朱棣的大宁之行圆满成功。他将军队重新整编,正式设立五军,星夜兼程,火速回师救援北平。
北平保卫之战,已经进行了一个半月。
坚岩所铸的厚重城墙之上,到处是刀砍斧斫和火烧过后留下的斑斑痕迹。血染红了城墙下的黑土,一层一层地渗进岩壁,空气里,充满了恶臭的血腥气味。
朝廷军的如潮攻势,一波波而来,又被一波波地打退。
北平城内的民众,男人穿上从战死者身上脱下的甲衣,拿起染血的刀剑和长矛,一同加入保卫作战行列。
年轻力壮的女人在楚楚的带领下,在城墙上投掷瓦片、石头等,砸向密密麻麻不断往上冒的一个又一个黑色头颅。
军民空前团结,同仇敌忾。
所有人只有一个念头:坚持下去,绝不退让一步。
......
李景隆开始对战局感到不安,再拖延下去,万一等到朱棣回兵,局面如何,他更是没有把握。
他是曹国公李文忠的儿子,成为他父亲那样的良将,一直是他的夙愿。然而他没有想到,他率领五十万大军,竟然攻不下一座孤城。
第二天,李景隆重新调集人马,在天亮前的一刻,亲自督阵,倾巢而出,向北平城再次发动凶猛的进攻。
杀一人,得赏金。
杀十人,得美姬。
杀百人,封千夫长。
若能破城,夺得那个击鼓助阵的燕王柳妃,赏金万两,赐侯爵!
......
恶战从早延续到了傍晚。
张玉和朱能奋不顾身,率众抗击死守。
厮杀声响彻耳鼓,城门镀金的野地里,被尸体占满了落脚之地。
朝廷兵士踩着同袍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的尸体,架云梯,挖城墙。
城头,兵士倒下去一个,立刻会有身后的人填补上。
东南角的丽正门,忽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朝廷兵士充满兴奋的一阵狂呼,丽正门被炸开了一个大洞。
头顶流箭嗖嗖,一支流箭落下,插在了一个战死军士的后背之上,距离楚楚不过半步之遥。
楚楚早已感觉不到恐惧了。
她和两个女人抬着一筐石炮继续登上城墙,看到丘福血流满面地朝自己奔了过来。
“娘娘快随我走!”丘福吼道。
“城要破了?”楚楚问,语气沉静。
她已经数个日夜没有合眼了,面若白纸,双眼干涩,风一吹似有泪意,人却分毫不觉疲倦。
“丽正门被凿破一道口子,朱能率人正在堵着缺口,全体军士也做好了巷战的准备,誓守北平,绝不让出半寸!王爷命我危急时刻先将娘娘送走!”
“你们立刻从彰义门走,这里无需再用你们了!”楚楚立刻对女人们说道。
女人们眼中含泪,向她跪下,起身纷纷离去。
“娘娘,事不宜迟,快随我走吧!”丘福急道。
楚楚忽然感到一阵眩晕,闭了闭目,手扶住城墙。
忽然就在此刻,远处仿佛隐隐传来了一阵万马奔腾似的声浪。
这声浪起先若有似无,渐渐宛若闷雷,清晰入耳。
随着声浪的迅速推进,脚下的大地和城墙的角楼跟随它的节律,如同地震般的微微起了颤抖。
杀红了眼的作战双方也都感觉到了这越来越清晰的一处寻常的地动。
朝廷兵士停止了攀爬,城头的守军止住了刀枪,纷纷转头循声望去。
楚楚出神了片刻,猛地提起裙裾登阶。
她一口气冲到了城头的高台之上,眺望远方。
夕阳的方向,远方原野的尽头,她看到长长一排宛若潮线的黑色军团朝着城池的方向,迅速奔涌而来。
......
在北平保卫之战进行到最艰难的第六十二日,燕王朱棣终于带着他的大军,赶回来了。
城头上的北平守军士气大振,一片欢声雷动。
鼓声雷雷,杀声四起,爬了一半的朝廷兵士纷纷跌落。
军士大开城门,迎杀而出。
朱棣归来,带着朵颜三卫,杀气冲天,雷霆之怒,直达修罗地狱。
朝廷军队丧失了军力优势,连日攻城受挫而低落的士气更是瞬间跌倒了谷底。草草抵挡一阵,便兵败如山倒,一路往南溃败。
追逐战直到次日。
朝廷军死伤、被俘,竟达十万之数。
许多次,分明只要再冲一下,城内守军便要抵挡不住,破城近在眼前。
但一次次,机会却流逝而去,城池扎在那里,只隔一道城墙,却始终无法攻破。
李景隆仓皇出逃得时候,依旧不敢相信,他踌躇满志,重兵北伐,最后竟会以如此惨淡结局而告终。
......
北平围城之难解除,城池上空压抑了多日的肃杀凝重气氛也彻底消除。
到处可闻欢声笑语。
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楚楚忽然渐渐感到头晕目眩。
这些天来,她实在没得过片刻喘息的功夫,之前凭着一股绝对不能倒下的意念,一直在强撑着。
终于等到解围,整个
人松懈下来,身体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仿佛突然断裂,再也支持不住了。
“娘娘--”
“娘娘--”
一阵耳鸣声中,伴随着飘忽的嘈杂声,她的身子软了下去,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