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天气回暖。楚楚带着小平慢悠悠穿过园子散步,正是三月草长莺飞的好时节,满园的姹紫嫣红,蝶舞蜂戏,小潭里几尾新养的红鲤鱼唼喋水面浮絮,楚楚在水畔略站半晌,被暖风一吹,只觉困意沉浮,径直领着小平去了云坞。
因着楚楚爱花,朱棣便着人种了连绵数百步的芍药,与寻常星星红紫不同,反而是花瓣纯白,洁如羊脂,繁茂硕大,引蝶招蜂,已有上百年之久,名唤“一尺雪”,正是权贵世家根基深厚的见证。
芍药花丛后是一片太湖石堆叠而成的假山,藤萝倒垂,蓊蓊郁郁,倒有几分重峦叠嶂之态。假山旁种着几本芭蕉,两个人拐过一道弯,静谧处只闻得几声鸟叫。
这时节天气已经热起来了,楚楚走了这么一截路,脸色红红,额头上也浮上几点香汗。
她自己尚未觉得有什么,倒是小平担忧,道:“娘娘觉得如何了?自从年前病后,反反复复,一直未曾好利索过。走了一会儿,瞧着您有些累了,这一处紫藤花开得好,也算阴凉,小平扶娘娘往旁边的石栏上略坐坐。”
两个人倚在石栏上,隐在一片灿烂如霞的紫藤之中,凉风袭来阵阵花香,倒是颇为惬意。
楚楚一边摇着团扇,一边指着前面的一株老藤:“这一处山廊紫云垂地,香气袭人,从前朝算起,不知得了多少文人雅士的赞誉,颇有盛名。可叫我看来,这花开得太过热闹了些,不如这苍劲的藤干,别有古意。”
小平顺着她的手望去,果见遒劲盘错的藤蔓,颇有几分意态。
瞧着这古藤,楚楚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朱棣还絮叨着带她来这里赏花。
这么一想反而有些低沉起来,楚楚呆呆望着花不做声。
从年后朱棣便走了,这么一算已是过了两个多月了,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亦不知,真到了决战那一日,朱棣与朱允炆这一对叔侄,又是谁胜谁负?
小平见她沉默不语,料想定是思念王爷了,开口劝慰道:“娘娘莫要伤怀,爷一向用兵如神,自起事以来鲜有败绩,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楚楚不欲说太多,伸手抚摸花枝,转移话题:“陈同甫有一句,疏枝横玉瘦,小萼点珠光,虽是写梅花,但珠光二字,用来写这紫藤花,也算贴切。”
疏枝横玉瘦,小萼点珠光。
小平低声念了一遍,叹:“好句,尤其是这珠光二字,最为精妙。”抬头见她面露倦容,脸色又白了几分,担忧道:“娘娘病才好些,还是回屋休息一会儿吧。”
楚楚尚未觉得什么,只是见小平担心,遂点点头,主仆两人分花拂柳往曦园走去。
......
建文二年四月十二,李景隆率军自德州北进,武定侯郭英、安陆侯吴杰率军自真定北进,约定会师于白沟河。
四天后,朱棣领大军出北平南下。行军二十日,燕军过渡马河,驻营于苏家桥。
都督平安曾多次追随朱棣北征蒙古,对他的作战手法十分了解。
而这一次,朝廷恰恰派出平安打先锋。
两队兵马在白沟河展开了一场激战,都督平安身先士卒,单骑冲入燕军,一杆长枪将多名燕军挑翻在地,手下兵士见主帅英勇,纷纷奋力杀敌。
朱棣率领朵颜三卫拼死抵抗,一阵箭雨过后,却见对方变换为撒星阵,手中的利箭纷纷换为火箭。朵颜三卫虽然训练有素,但身下坐骑再训练有素也不过是个畜生,是最怕火的。一时间火光四起,四下里横冲直撞起来,处处人仰马翻,相互践踏者无数,死伤远甚于被箭矢射中者。
朱高煦见父王被围困,迅速领着数十骑人马前来营救,好不容易突出重围,却在后撤的路上遭遇到了武定侯郭英预先埋在土里的火器所伤。
厮杀从早上持续到中午,一具具的尸体,仿佛虫子一般,相互堆叠在一起,密密麻麻,竟寻不到任何可以落脚的地方。
而大将翟能高呼“灭燕”的口号,率军彻底打乱了朱棣的防守体系,原本已经十分薄弱的防线又被朝廷军分割成了几段,双方都已经杀红了眼,朱棣步步后退,眼看就被逼无路,而正在这时,天地突然变色,飞沙走石,大风四起,只听“咔嚓”一声,李景隆中军大帐的旗杆,突然折断,大旗落地。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朝廷兵士惊恐不安,朱棣抓住战机,绕到敌军后侧,发动猛攻,朝廷军马惊慌失措之余无力抵抗,全军溃败。
朱棣令手下借着风势放了一把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朝廷军陷入一片火海,翟能父子率军奋死拼杀,最终死于阵中。
武定侯郭英率所部败退西逃,李景隆弃德州不顾,奔走济南。
德州是李景隆的大本营,城内堆积如山的军需辎重尽为燕军所得。在德州修整补充后,朱棣继续南下,沿途城守,望风溃败,一路势如破竹,直指济南。
此时李景隆已全无斗志,临阵指挥混乱,仓促之间被燕军乘势进击,李景隆再次大败,弃城南逃,燕军将济南团团围住。
济南城已然成了一座孤城,唯有都督盛庸,山东参政铁铉固守不降。
他们积极发动民众,凡年轻力壮者皆登上城墙,同时加固城墙,打造兵器,日夜警惕防守。
朱棣集中兵力攻城,就在城池渐渐不支之际,城墙上忽然悬挂出一排大木牌,每块木牌上都书写着:太祖高皇帝之灵位,字很醒目,城下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大明律载:亵渎先帝灵位,属大不敬之罪,轻者杀身,重者灭族。燕军将士皆面面相觑,无人再敢炮轰城池。
朱棣心中恨极,却也无计可施,阴着脸,对左右厉声道:“退兵!”
建文二年八月十六日,围攻济南已经整整三个月,朱棣本以为拿下济南,进可挥师南下,退可划界自守,不曾想却在这座孤城和几个文官面前,陷入僵局。
都督平安趁燕军困于济南之际,率所部十万大军,竟朝北平方向而去。
朱棣此次倾巢而出,北平守军空虚,他心内焦急,正欲回师之际,盛庸、铁铉等竟然打开城门,杀将了出来。
朱棣惦记北平情况,不欲与盛庸等纠缠,只想速战速决。盛庸所领军良莠不齐,战斗力远远比不上燕军,一路且战且退,一直到了东昌地界。
燕军一路杀红了眼,一直追击盛庸到了东昌的一处荒原上。眼看着燕军已经深入腹地,盛庸突然大喊一声:“燕贼受死!”,但见不远处的荒原上,杂草突然被大片地翻了起来,一排排朝廷军兵士手持弓弩站起身来,燕军兵士尚来不及反应,锋利的箭矢带着火如火雨般射下来。
朱棣见此忙喝道:“架盾!”,燕军前侧迅速地架起盾牌抵挡箭雨,军中弓箭手在盾牌的掩护下向对面的朝廷军射击。正杀得难解难分之际,朝廷军忽变换阵行,迅速向后撤去,露出了掩藏在后面的三百辆战车。
朱棣所率领的大部分为骑兵,骑兵最怕火攻,其次便是车阵。见此情形,朱棣沉声下令:“准备火箭,负草焚车!”,话音未落,便见对面朝廷军兵士摆成却月阵,推着战车迅速向自己奔来。
朱棣虽搞不懂对方究竟在玩什么花样,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冲击自己的军阵,见此冷静地命令骑兵前军向朝廷军拼杀。
而朝廷军的战车在冲到离燕军仅仅五十丈时停了下来,调整战车上的床弩,将固定在床弩上的带火翎枪绞轴射了出去。
这种床弩威力极大,射程可达到三百步,每一支翎枪可以将一个骑兵连人带马钉在地上,甚至可以连续射穿几个骑兵。
燕军阵行被迅速打乱,被火箭射中的马匹横冲直撞,浓烟直冲天际,人和马的鲜血混在一起,将东昌这片荒原上的地面浸成一片深深浅浅的红。
此时朱棣已深入敌营,被朝廷兵士团团围住。铁铉高喊:“杀燕贼者,加官进爵!”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朱棣挥舞长刀,不时从马背上俯下身子砍倒挡路的朝廷兵士。血溅脏了他身上的甲衣,将他胯下那匹白色的龙驹都染红了……
这一刻的朱棣不再是朱棣,他成了一把杀人的刀。
他再一次挥刀砍向马前一个朝廷兵,强劲的冲击力令刀深深地嵌入那人的体内,他已经听不到那人痛苦的嘶喊声,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他面前一张张无声的画,一幅幅地换下去,每一张都是一个痛苦扭曲的面孔。
尸山越堆越高,仍旧有朝廷兵士不断地补充上来,箭射完了,刀砍得卷了刃,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最终只剩下了他自己。
他突然觉得身下一矮,胯下的龙驹已经被人刺中了脖颈,壮硕的身躯轰然倒地。朱棣的反应已经不再通过大脑,下意识地蜷身就往旁边滚去,在舒展身体的同时用刀剁下了面前敌兵的半个脚掌......
杀不完的人,砍倒了一个又冒出来一个,总有英勇的朝廷兵士挺身而出,向他举刀砍来。
他真的没有力气了。
朱棣咬紧了牙,握刀的手微微发抖,浴着一身的鲜血,迸发着沁骨的杀气,向前迈了一步,逼得那些朝廷兵士跟着他往后退了一步,无人再敢上前。
不知从哪里射过来的箭,正好射中他的大腿,箭头入肉很深,几乎将他的腿射穿。
一时间,四周那些朝廷兵士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虽见朱棣突然跪倒在地,可刚才他死命砍杀的情景还是震慑着他们不敢妄动,只是在四周围着不敢上前。
终于,旁边有敌兵尝试着向他走了一步,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刀......
难道就要这么死了吗?朱棣透过眼前的猩红看向远处,血糊得他眼前一片模糊,他仿佛看见一个素衣女子,眸中隐隐含着泪光向他走来......
如眉,恐怕我要食言了,你会不会怪我?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他抬起头,看见敌人的胸膛中插了一把利剑,怦然向后倒下。
这把剑,他认识,是张玉的佩剑。
张玉从远处纵马冲过来,眼看朱棣就要人头落地,急切间来不及抽箭放弓,直接将手中的佩剑掷了过去,堪堪救了朱棣一命。
朱棣挣扎着站起来,纵身跃上张玉带来的另一匹马,向着战场边缘奔去,那里是敌军守卫最薄弱的地方。
铁铉也看出了朱棣的意图,拍马追去,喝令兵士:“拦住燕逆,杀了他!”
在紧要关头,朱高煦和小北领着数十骑赶到,立时与朝廷兵士厮杀在一起。
后面的追兵越来越多,张玉见状,急声对朱棣喊道:“殿下先走,末将来殿后!”说完,掉转马头,领着那数十骑朝反方向奔去,很快便被大队敌军包围。
残阳如血,朱棣回头看到张玉被越来越多的朝廷兵士包围,数十只刀枪插进他的甲衣,鲜血直流。
那是一直跟随他,随他历经大小战役无数,与他肝胆相照的兄弟。
朱棣再也忍不住,胸腔内一阵翻涌,吐出一口鲜血,掉下马来。
他踉跄着想往回跑,去救自己的兄弟,刚跑了没两步,小北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腿,哭道:“爷,张玉救不回来了,爷还是快走吧。”
朱棣一脚踢开他,又向前奔去,小北不顾心口剧痛,扑上去,再一次抱住他的腿,“爷,柳妃娘娘还在家里等您,您难道也不顾惜娘娘吗!”
朱棣顿住,他最后忘了一眼远处,残阳如血,又大又圆。他回转身,低低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