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燕王府中，楚楚已经照朱棣的吩咐事先准备了灵堂，用以祭奠在东昌一役中死亡的五千七百一十九名将士，墨渍未干的牌位足足摆了三间大屋。朱棣穿了一袭白衫，在灵堂上守了三夜，不吃不喝，谁也不肯见。
楚楚这半年来也没有闲着，慰问伤员，抚恤家眷，她将自己这些年来的积蓄全部拿了出来，一部分用来做在战役中阵亡将士的抚恤金，另一部分，她寻人帮她购置了大量的纺机和织机，还有麻、棉，发动北平城内的妇人纺线织布，给士兵们做衣裳做鞋子。
而她自己通过不断地练习，手上不知磨出多少茧子，勒出多少道血痕，才终于能够纺出雪白的棉线来了。想到这些线以后会被制成衣，穿在不知道哪个兵士的身上，她的内心就止不住地雀跃起来，她终于找到了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来做。
傍晚时分，楚楚刚刚纺完线， 就见小北急急走了进来，躬身对楚楚道:“烦请娘娘去看看王爷，爷将自己关在灵堂里不吃不喝，谁也不肯见，恐如今只有娘娘的话，爷或许才肯听进去。”
楚楚默然，她这几日故意没有去找朱棣，想着朱棣一向傲气，骤然受此挫折，恐怕他或许并不愿见人。
听到小北的话，她放下纺槌，转头对小平道:“去备些清粥小菜吧。”
楚楚走到存厚堂的时候，雪已经下得很大了，密密斜斜地仿若飘絮，她撑着伞，提着象牙镂雕花卉纹食盒轻轻走进灵堂，抬眼望去，窗棂外的天已是黑漆漆一片，只映着些白晃晃的雪光，风刮得很厉害，像是打着旋一般，墙角的瑞兽香炉幽幽飘出一缕青烟。
屋子里昏暗得厉害，楚楚点了灯，见灵堂内白幡纷飞，朱棣跪在牌位前，双目猩红，脸上的胡茬冒了出来，整个人笼罩在颓废阴郁中。
楚楚走到一旁，打了水拧了帕子帮朱棣擦手洗漱，左右环视一圈，从墙角拉出来一个小几，从食盒里陆续拿出清粥、一匣子十二格的酱菜，一样样摆好，红绿相间，瞧着很是惹人生津。
她坐在一旁，挽了袖子，一面慢悠悠地剥青皮咸鸭蛋，一面介绍着匣子里的酱菜：“这是秋日里我领着小平制的，瓜果也都是自己种的，亲自选的种子，亲自浇水施肥，亲自采摘。第一坛子做得不好，泛酸了些，这是第二坛，多加了点饴糖，前些日子刚开出来，我吃着倒好，你尝尝看。”
屋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朱棣坐在那里，热得出了一身的汗，抬眼看去，她静静坐在春凳上，一身居家的湖碧色薄衫，发鬓松松垂在肩上，昏黄的烛火映在她白皙的脸上，添了几分暖意，整个人都似乎朦胧了起来。
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于是朱棣接过银箸，往嘴里送了一筷子酱菜，面上露出讶然之色，不一会儿，便只能听见用膳的咀嚼之声了。楚楚撑着下颌：“听伺候的人说，你这几天都没怎么睡，也没怎么吃东西，每日跪在这灵堂里，不肯出门，也不肯见人。”说着摇头：“这样可不行，饭还是要好好吃的。”
一面又说着家常：“前几日，我去了张玉将军家里，张将军的儿子张辅正在院内的校场上操练，看着背影仿佛张将军还在世一样。嫂夫人接待的我，人看着憔悴了许多，只是精神尚好。我欲开口劝慰几句，不想嫂夫人却说，她嫁的是武夫，上马便如提头，不是他杀人，便是被人杀，生死自有命数。” 顿了顿，楚楚又道：“不曾想嫂嫂是这样一个不让须眉的人物，言谈之间，疏朗大气，反而叫我多多宽慰于你，待哪日她说还要叫辅哥上战场替父报仇。一席话，说得我反而不知该宽慰些什么。”
楚楚握住朱棣的手，“虽然嫂嫂这么说，但是我想那些牺牲的军士，必要叫家人老有所养，小有所依。我知这远不能抵消亲者之痛，但也是我如今能想到的唯一补救了。往后若还有另用之处，我们一定竭尽所能帮她们......”
话还没说完，叫朱棣拉在怀里，他下巴上有新长出来的青绿色胡茬，抵在楚楚额头，湿热的呼吸喷在额头，叫她微微发痒，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站了会儿，忽听得朱棣在耳边郑重说道：“这几日我看着灵堂里的牌位，想起跟着我起事而死去的那些兄弟，张玉、谭渊、陈亨、董真保......还有无数我叫不上来名字的普通兵士，他们都是为我送的命。天下兵争，民物创残，生民惶惶，不保朝夕，实我之过也。不论成败，后世史书都会将我描述成谋权篡位的乱臣贼子，上穷碧落下黄泉，真到了那一日，我不知九泉之下的父皇和大哥，又会如何看待我？我这一生的罪孽又该如何洗清？”
楚楚紧了紧环抱朱棣的胳膊，想起他经常半夜被噩梦惊醒，满头大汗，她亦知他的心结，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心疼地说：“朱棣，我不知后世如何描述你，亦不知你的父兄肯不肯原谅你，可是我知道，有些事，你是不愿意的，却又被逼无奈。难道我就忍心看着你甘为鱼肉，任人宰割？不过为了自保，为了护着自己想保护的人罢了。”
“从前是我天真，总想着让你抛弃身份地位，陪我海角天涯，可如今我却明白了，我爱着的这个男人，他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太多的无可奈何。我的男人是昂然立世的大英雄，绝不是什么乱臣贼子！若是有人这样说你，那他便是同我势不两立。以后的事如何，谁也预料不到。可我还是那句话，若是你明日不复，我也要陪你过完今日。此心，矢志不改。”
仿佛有什么东西注入了体内，朱棣只觉得胸腔内慢慢变得酸胀起来，他将脸埋在楚楚的肩窝，眼睫渐渐湿润：“如眉，谢谢你。这辈子我欠你的太多太多，若是日后平定天下，政事闲暇时，我定带你看遍名山大川，我们去瞧泰山的云雾、峨眉山的半轮秋月，去瞧江南春水绿，瞧银波无际的钱塘江......”
“好。”楚楚微微笑着，将朱棣的大手放在自己的腹部，眸中星光璀璨，浅浅笑着：“恐怕到时候还要带着我们的孩儿一起去了。”
“你说什么？”朱棣不敢置信地看着楚楚，双眸蓦地一亮，他的目光渐渐下移，看向那尚平坦的小腹，“你是说，你有孕了？”
楚楚笑着点点头。
朱棣兴奋地大叫了一声，他仿佛飞上了云端，沉浸在狂喜中，那份快乐如同海浪般一波接一波地涌来。
他抱起楚楚转圈，笑容灿烂如同夏日的阳光，一扫前几日的阴霾，楚楚被他转得头晕，连连尖叫：“朱棣，快放我下来，我害怕！”
朱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停下来，将她轻轻放下来，柔声问：“对不起，如眉，我太高兴了。多长时间了？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不待她回答，又急急奔到殿外，冲守在门口的小北急声道：“快，去传李郎中，还有把北平城里的妇科圣手全部找来，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朱棣，如今都夜半了，实在不宜这样大张旗鼓的......”
“总要再确认一下，我才能心安。”朱棣瞧着她道，“这灵堂太冷，阴气又重，你不该来这的，我抱你回房。”
“不用，我自己走，哪里就这么金贵了？”楚楚挣扎。
朱棣几步走过来，将暖裘裹在她身上，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她，边朝着存厚堂走去，边道：“雪天路滑，摔到了你怎么办？听话一点，再说了这是我们的孩儿，如何金贵都不为过。”
楚楚听了微微一笑，知道朱棣盼这个孩子盼了很长时间了，如今正在兴头上，便不再多说什么，由着他去折腾。
自从怀孕以来，她变得十分嗜睡，这段日子又是抚恤阵亡将士的家眷，又是日夜纺线，着实是很累了。此刻靠在朱棣温暖宽阔的胸膛上，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沉水香的味道，渐渐地瞌睡起来。
朱棣不闻她的声音，低头看去，见她一张小脸白白的，眼眸微闭，睫羽半遮，宛若一朵遭了风雨的娇花。想自己这些日子只顾沉浸在悲伤中，对她少了许多关心呵护，连她有孕这样的大事都不曾察觉，只觉得心疼死了，恨不得一直这样抱她在怀里疼才好。
刚刚进了殿，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小北请来的大夫到了。
小平迎上去，一边走，一边低声述说着楚楚这几日的异常之状。
那大夫是北平城内一等一的妇科圣手，听到月事推迟，嗜睡呕吐，心内便觉得八九不离十了。
随了小平匆匆入内，看到一张彩绘绿身朱鳞对龙凤纹的落地曲屏屏风后快步转出来一个高大雄武的男子，身着一身素白云气灵兽纹的华美袍服，知是燕王朱棣，忙向他见礼。
朱棣摆摆手：“怎地才来？快去瞧瞧王妃。”说罢转身入内。
大夫喏喏，随了朱棣转入内室。扑鼻一阵迷目暖香，看到一张锦裘云枕床榻上，坐卧了个看起来才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妇人，肤光胜雪，体态我见犹怜，哪里敢细看，敛目到床边，坐在一张侍女端来的矮杌上，双指轻搭于从斑斓锦被下伸出来的那只玉手腕上，闭目精心敛气。
朱棣站在一旁紧张地盯着。
不过片刻，大夫便睁开眼睛，笑道：“如盘走珠，圆滑流利，此为妊娠脉象。方才又说王妃月事推迟，正合脉象。此应是喜脉无疑。”
朱棣猛地转向大夫：“你没诊错？”
大夫起身：“王爷放心，老夫把脉二十余载，若这都能诊错，王爷将我的招牌砸烂就是。只是方才诊脉时，发觉娘娘气血不足，又是头胎，老夫给开副方子，稍加调养才好。”
朱棣点头：“你快开！”
小平笑容满面，忙引大夫出去写方子。
内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朱棣终于从一开始的茫然，不敢置信，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的如眉怀孕了，怀了他的孩子。
朱棣直直地看着楚楚，忽朝她扑了过去，胳膊紧紧抱住了她。
一语不发，只是这般紧紧地抱住她不放。良久后，一只手，慢慢地伸到了她的小腹上，轻轻抚摸了一下。
“如眉，是这里，这里？”
楚楚点头。
吻如雨点般胡乱地落在她的额头、脸颊、樱唇上，亲吻了她一阵，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猝然停下。
“大夫说你要静养的，快躺下。”说完小心翼翼放她躺回到枕上，自己也下床，在床前打了个转，仿佛依旧无法抑制住心里那一番狂喜似的，忽然快步走了出去。
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楚楚听到外头传来一阵仆妇侍女们发出的竞相恭贺和道谢的嘈杂之声。
楚楚躺在枕上，闭目轻轻抚摸如今还十分平坦的小腹上。
那里有一个新的，因她和朱棣一起造出来的小生命，正在她身体里开始孕育了。
何等的神奇。
最一开始，她从未想过要在这个时代生一个孩子，刚刚得知消息时，她是茫然的，还夹杂着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不知道是什么的异样之感，却在朱棣的狂喜中，忽然便消失了。
她的心底，终于被愈发清晰的欢喜之情，慢慢地彻底填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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