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内,一个来自应天的老内监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向朱棣陈述了如今应天城内空虚,大军如趁虚而入,一定可以一战而定。
朱棣拧眉不语,这个消息先不论真假,即使是真的,从北平打到应天,路上最大的障碍就是山东。此地民风彪悍,兵士作战勇猛,且有名将镇守,无论如何是很难打过去的。
正在朱棣苦思之际,道衍含笑道:“殿下所虑贫僧大概猜的出来,是否顾虑山东难克?”
朱棣轻轻点了点头,道:“前有东昌之败,我军折损了张玉将军及数千名将士,就算那个老内监所言不虚,然前车之鉴,本王不得不虑。”
道衍徐徐踱步到朱棣面前,微微一笑,道:“殿下,取应天就必要克山东吗?”
见朱棣面露不解,道衍用手轻轻指了指山河堪舆图上一点,朱棣垂眸看去,见道衍所指正是徐州,心下了然,肃然起身,正色道:“是本王糊涂了,幸得大师一语点醒,得大师,真乃本王幸事也!”
道衍双手合十,躬身道:“此战宜出其不意,殿下可使李远将军佯攻济南,以此迷惑盛庸、铁铉,殿下则率余部克东阿、东平、单县,兵锋直指徐州。”
......
建文四年正月初一,燕将李远于藁城败盛庸部,于岁首建功,取“大吉”之意,朱棣大喜,犒赏三军,而后日夜兼行,率部行进山东境内。
这日,燕军一行正走在一处高塬之上,忽闻得远处山岗之上传出了一声虎啸。
啸声若雷,由远及近,震彻高塬。
兵士无不入耳,纷纷停步,转头望去。
果然,就在身后那座高塬的半山腰上,一丛峻岭岩石之上,正立着一只白虎。
它高高地据于峭壁之间,雄姿焕发,向着对面刚刚升起于地平线的那轮火红朝阳,发出一声声震动四野的长啸,啸声未消,纵身一跃,身影便又隐没在了林壑的尽头深处,不知所踪。
这一幕虽然短暂,但岗下之人,无不看得清清楚楚,议论纷纷。
道衍回过神来,看了眼朱棣,目光一动,突然转身,向着众人高声喊道:“白虎者,神兽也!”
“古书云,国之将兴,白虎戏朝,又有言,圣王感期而兴,则有白虎晨鸣,雷声于四野。”
“将士们,燕王今日在此,神兽白虎现身,如此巧合,此难道不是天应之兆?尔等还不快快前来拜见!”
他说完,向着朱棣奔来,口称天命所在,以大礼,纳头而拜。
在他带头之下,将士们更是群情激动,争相效仿,向着朱棣行礼。
高塬之下,黄河之畔,但闻人声鼎沸,燕军士气大振。
正月十八日,燕军抵达曲阜。因此地为孔夫子的故乡,朱棣特命将士绕道而行,不得入境,犯及一草一木者杀无赦。随后燕军又绕过孟子故乡邹县,于二十七日攻占沛县,进入南直隶的属地。三十日,燕军抵达徐州。
沛县至徐州一带乃是京师的北面门户,朝廷特设沛丰军民指挥使司,集民壮筑七堡备御,目的在于屏卫京师。然因为战事,这里的民壮大多被征调到了山东,所余不过老弱。燕军乘夜攻入东门,指挥使王显迎降,沛县知县颜伯玮见大势已去,于堂上自尽。
朱棣继续率军南攻宿州,此时平安已知燕王意图,命令兵士急行军,终于赶到了宿州附近的淝河。
朱棣早已在此做好了埋伏,待平安大军已进入埋伏圈,朱棣便立刻发起了进攻。
平安大军日夜急行,早已疲惫不堪,又兼毫无防备,被燕军轻易击溃。平安率残部仓皇而逃。
平安部下有一骁勇善战大将,名唤火云。看到朱棣亲率数十骑迎战,挺槊大呼向前,直取朱棣。众将士急忙放箭截杀,火云直冲到距离朱棣十步之余处,才因战马中箭跌下,被燕军俘获。
朱能上前,欲一刀砍杀泄愤,朱棣见了,急呼:“住手!”翻身下马,来到火云面前,对朱能道:“此人从前乃我燕山护卫军官,尔竟不认识了吗?”说完亲自为火云解开身上绳索,朗声道:“本王爱才,况尔为我燕府旧人,不若依旧归附本王如何?”朱棣封为亲卫,当夜便令他带刀宿卫。火云感其信赖,从此复归燕军,成为燕军中的一名骁勇战将。
平安率部退到了濉河附近,朱棣为切掉这个紧追不舍的尾巴,于夜半摸黑渡河,乘夜偷袭,欲一举歼灭平安大军。平安全无防备,阵脚大乱,就在全军即将崩溃之际,徐辉祖带领部队赶来救援,前后夹击,燕军受创,燕军大将李斌、陈文战殁。
燕军自徐州南下以来,于淝河、睢水接连不利,痛失两员大将。这时又值初夏季节,江淮一带天气渐热,燕军将士大多为北方人,对这种暑湿熏蒸的天气极为不适,加之连日作战,不少将士身染时疫,斗志不振。待到齐眉山再度失利后,不少燕将萌生北归之念。此时主张继续南下的只有朱能、小北二人。
朱棣见诸将士气低迷,慷慨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岂可因小挫而自沮!项羽百战百胜,竟亡;汉高祖屡败而中兴,此所以光武胜王寻也。两军相遇勇者胜,此等小挫何足置意?”将士们闻言,军心大定,无人再提渡河回师之事。
此时,朱允炆不知听信何人所言,将徐辉祖调回京师。燕军大喜,建文四年五月,朱棣命燕军全力击溃了平安的运粮之师,彻底断绝了朝廷大军的粮草来源。困守在营垒中的朝廷军队,在完全断绝粮草之后,约定次日以三声炮响为号,突围赴淮就粮。
朱棣提前安插于平安军中的细作将消息传至朱棣,次日,朝廷守军听到三声炮响之后,纷纷夺门而出,刚刚冲出营门即遭到早已埋伏的燕军截杀,前路大军立刻后退,然后路大军并不清楚前方情况,仍旧不断往前冲,不少人马被挤落壁壕,遭踩踏者无数。混乱之中,营垒很快被燕军攻陷。
总兵何福单骑而逃,右副总兵平安、都督马溥、徐真、都指挥孙成被俘。
这一役,燕军俘获朝廷军官多达一百五十余名,主力几乎被消灭殆尽。
朱棣率军乘胜进击,扬州不战而降,高邮、通州、泰州也相继陷落。随后燕军攻克仪真,立大营于高资港北岸,舟师往来江上,旌旗蔽空,声势逼人。
朱允炆至此不得不一边下“罪己诏”一边诏各地兵马勤王,同时派庆成郡主前往燕军议和,愿同朱棣划江而治。
待庆成郡主将建文帝所言转述后,端坐在中军大帐内的朱棣冷冷一笑:“此乃缓兵之计,皇姐回去告诉朱允炆,本王奉天靖难,诛奸铲恶,以清朝廷,奠安社稷。余者,皆无甚可谈!”
庆成郡主委婉说道:"允炆毕竟是父皇亲封的太孙,四弟执意如此,岂不是招来非议?”
朱棣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眸色如冰霜冷冽:“我本来就是反叛,要的就是这江山易主,皇姐难道现在才知晓吗?”
庆成郡主双眸惊恐,嘴唇轻颤,半晌说不出话来。
朱棣淡然挥挥手,命左右:“送郡主回去吧,往后无论是谁再来做朱允炆的说客,不必带到本王面前了,杀了便是。”
......
北平燕王府内,楚楚决定动身南下。从朱棣起事那日起,她便知道,朱棣和朱允炆这一对叔侄之间,早晚都会有你死我活的这一日。
还有仙仙。
她也不知自己能有几成把握能劝动朱棣,只是希望,他能高抬贵手,放这对苦命鸳鸯一条生路。
在船上漂泊了五六日的功夫,至吕城水驿。于此地换乘马匹,改走陆路。
除了经停驿舍更换马匹,必要休息,其余时间,不分晨昏,几乎都是在驰道上度过的。
又过了三四日,她便已经过了黄河,直奔高资港。
这日终于接近高资港,沿途听闻燕军早在数日前已过境,如今大军驻扎在龙江驿,楚楚焦心如焚,终于一口气赶到。
龙江驿位于应天金川门外十五里,半陆半水,此地舟揖如林,福辙纵横,素来是货物交汇之所,南北冲要之地。
她抵达龙江驿的那一天,是一个晴朗的初夏傍晚。
夕阳西斜,金色的余晖洒满了龙江驿外那片无边无际的江面上,半江瑟瑟半江红。
也投在城外那一座座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连绵不绝的军营营帐和迎着晚风绘有燕字的旌旗之上。
在来之前,她便已经在书信内向朱棣言明了,仙仙还活着的事,望他能够放允炆一条活路,让他隐姓埋名,了此一生。
朱棣并未回复她。
楚楚并未马上入营,而是远远地停在营地之外,先让小平去寻小北探听消息。
天黑,小平回来告诉楚楚,这样对峙的局面已经持续数日了,朱棣并未开始攻城。
来的路上,楚楚曾设想过许多的可能,最可怕的就是朱棣攻破城池,允炆身死。
倘若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楚楚无法想象,即便自己这样赶过来了,于事还有什么意义。
她知道朱棣势必要登上九五之尊,朝廷也必会改朝换代。只是一个是她在这个陌生时空的唯一亲人,一个是自己的知己,如果可能,她希望他们能够在这场浩劫中活下来。
......
“娘娘随我来。”
小北出来,领楚楚往里而去。
路上他似乎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最后领她到了中军大帐前,低声道:“王爷就在里头。”
抬手,撩开帐门的那一刻,楚楚的心情忽然又紧张了,动作也迟滞了一下。
她定了定神,掀开,入内。
大帐内燃着明烛,光线很亮。
她看到朱棣站在兵器架前,背对着自己。
纹丝不动,犹如一块岩石凝固在那里,已经很久了。
她停在帐门口,注视着那个熟悉的背影,等待了良久,终于轻声道:“朱棣,我来了。”
一阵风从她身后的帐门缝隙里钻进,烛火轻晃。
朱棣那道投在帐壁上的被放大了的身影也晃了晃。
他慢慢地转过身,目光落到了楚楚的脸上。
二人眼眸相对。
大半年未见,他沧桑了许多,望着楚楚,蹙眉道:“你不在家里照顾腓腓,跑来军营,实在是任性。”
朱棣说完,走到案后坐了下去,随手翻开一卷兵书,低头浏览。
楚楚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身边,坐了下去,“朱棣,你知道我此行为何而来,是吗?”她望着他硬朗宛若雕刻而出的侧脸线条,轻声问道。
朱棣闭了闭目,慢慢地转过了头,烛火投在他的眼睛里,令他的一双瞳仁泛出近乎半透明的冷冷的釉色,“张玉的尸身在济南的城楼上挂了七日,被曝晒鞭笞,最后......被苍鹰啄噬。还有被俘后的燕军将士,全部被坑杀。他们不仅仅是我的属下,还是和我一同并肩作战多年的兄弟。你说,我该不该放过朱允炆?”
“我又如何放过他?”
楚楚默了默,抓住他的手,恳切道:“朱棣,你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将来也会是流芳千古的明君。朱允炆已是你的手下败将,何不让他活着,看看在你的治理下,大明海晏河清,千秋万代。”
“让他和仙仙远走天涯,就当是弥补我们今生不能完成的遗憾。”
朱棣蹙眉不语,楚楚心急,坐直了身子,在他唇上印了一下,牵了牵他的衣袖,唤道:“朱棣......”
朱棣闭目,忽睁开,“你我立个约,如何?我要你如我悦你这般地悦我,给我生孩子,永远不许离开我。如此,我便答应你,放过朱允炆。”
天际传来一声闷雷,雷声渐渐滚来,忽似在头顶炸裂。
楚楚肩膀一抖。
“好。”她望着朱棣通红的一双眼睛,说道。
朱棣伸臂,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两人倒在了榻上。
只是,无论朱棣怎么爱抚,楚楚身子也一直在发抖,牙关瑟瑟。
他不断地亲吻她,用自己火热的身躯包裹她,等到她渐渐停止了打颤,忽松开她,仰面躺在她的面前。
只要他想,早就可以占有她了。他却不动,就这般,双眸直直地盯着她。
从他的眼睛里,楚楚读出了他要她为他做的事。
从前情动遣倦之时,他也曾要她那般。只是被她啐了一口,也就作罢了。
她僵了一下,闭目片刻,解衣,坐到了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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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不欲放过朱允炆,为死去的兄弟报仇,也曾说过要杀了每个为朱允炆求情的人。
而今他却要违背自己的誓言,他觉得自己愧对了死于这场靖难之役的兄弟们。他只能从她这里索要欢愉满足,要她给自己带来足够多的,多的能够让他忘记心底刻骨仇恨的欢愉和满足。
唯有这般,才是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