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两月，已是九月初，正是暑热未散，秋意渐浓的时候。将腓腓哄睡后，楚楚无所事事，恰倚着西窗望雨。
初秋新雨，青石砖上白雨跳珠，洗去芭蕉浮翠，三两修竹经雨正盛，庭前松柏愈显苍青。
楚楚正望得入神，听见门口处有吵闹声，时远时近地传来。楚楚蹙眉，唤小平：“何事这么喧哗？”
小平端着一碗杏仁酥进来，侍女递上棉帕，擦了擦她身上潮意。
小平望见楚楚，忙笑道：“无事，娘娘，一个小丫头摔了一碗杏仁酥，新来的不懂规矩，嬷嬷正教训呢。”
“我去看看，你们不要跟着我了，各自去忙吧。”
小平心下一紧，放下天蓝釉红斑菊瓣碗，跟了出去。
楚楚素来心疼这些年岁不过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搁在现代，不过还是小学生的年纪，在这里却要学着察言观色，伺候主子了。她起身，往外间行去。坤宁宫屋宇宽阔，庭前一大片金砖铺地，殿内梁柱均是从蜀地的崇山峻岭之中运来的金丝楠木，一砖一瓦均是庄严壮丽的皇家风格。
迈步下了汉白玉台阶，果然见一个着浅绿色衣衫的侍女跪在台矶下，旁边有人打起垂地湘帘，悄声行礼：“娘娘金安。”
楚楚点点头，掀开珠帘进去，也是寂静无声，只闻得见外间一个侍女极力忍耐的抽噎声。
那新来的小丫头跪在冰凉的金砖上，身上衣服已被斜斜刮过来的雨水打湿了半边，一时不防人进来，愣在那里，见楚楚天青色的碧绫上露出一截白皙颀长的脖颈，冰肌自来瘦三分，乌鸦鸦的云鬓上插了支硬红流苏凤钗，只是身形怯弱，添了弱不胜衣之感。
楚楚转过头，冲她笑笑：“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你做什么盯着我？”
贵人是不能直视的，那丫头害怕地瑟瑟发抖：“娘娘恕罪，奴婢不敢了。”
嬷嬷立刻走上去，示意左右捂嘴拖下去：“这丫头规矩学得不好，打回去重学。”
那丫头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吓得直哭，叫人捂着嘴，发出呜呜的幽咽声，楚楚皱眉：“我跟她说说话而已。”
没有规矩无以成方圆，嬷嬷刚要开口劝，便听见楚楚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如同冷玉撞击：“你下去吧，我跟她说说话。”
嬷嬷觑着楚楚面色清冷，只得福身道：“是。”
待人走远了，楚楚掏出丝帕替那小丫头拭泪，见她仍是抽搭，从桌上递给她一只又香又圆的柚子，柔声哄道：“别哭了，这个给你玩儿。”见她的注意力果然转移了，又端来一碟子藕粉桂糖糕递给她，笑眯眯道：“吃吧。”
那小丫头见楚楚平易近人，又有糖糕吃，顿时破涕为笑。
楚楚问她：“做什么哭得这么伤心，是打翻了杏仁酥被嬷嬷罚了吗？”
小丫头因为中午便没有吃饭，此刻肚子正饿，一连吞了三四块糖糕，才含糊不清地说：“是嬷嬷说我规矩没学好，罚我不许吃饭，还说要罚我一个月的月银。婢子家里有个多病的弟弟，全靠婢子这点月银延医问药，这可是弟弟的救命钱，我气不过，这才和她拌了几句嘴。”
“你弟弟得了什么病？我叫太医去给他瞧瞧。”楚楚抚着她的肩膀，轻声道。
那小丫头糕点也不吃了，就在地上给楚楚磕头：“奴婢谢娘娘，要是能有宫里的御医瞧病，奴婢弟弟的病一准能好。奴婢做牛做马报答娘娘！”
楚楚笑笑，抬手扶她起来。
那小丫头抬头看了楚楚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楚楚见状，愈加温柔问她：“怎的了？是不是还有事？”
小丫头左右看了看，才悄悄道：“娘娘，我打外边进来的时候，见假山那藏了一个姐姐，她说若是能看见娘娘，就请娘娘移步到那里，她说是娘娘的故人。是以奴婢今日一直在娘娘寝宫外徘徊，嬷嬷就是为了这个才罚奴婢的。”
“她许了你好处？”楚楚问。
小丫头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她说她认识钟山的华神医，可以治好我弟弟的病。”说着又惶惶然跪下，不住磕头道：“娘娘，奴婢是没法子了，家里就弟弟一根独苗，我不能不救他......”
楚楚眉心蹙成一团，想起殿外这几日多了很多的护卫，压下心中疑惑，拍了拍那小丫头的肩膀，问：“那今日我的故人还在外边吗？”
“在呢，我都瞧见了。”小丫头一派天真。
楚楚站起身，往殿外走去，一路上不断有躲在暗处的暗卫现身拦住她，见她面色冷如冰霜，又不敢真的去拦，只口中喃喃：“还请娘娘止步，莫要为难小的。”
楚楚不理，执意朝前行去，越走越快。
假山处，一个侍女模样的女子，不知怎么躲过了外间侍卫的严密排查，见了楚楚，一股脑地冲了进来。
殿内暗卫仆妇们全都大惊失色，一股脑地冲了上去要去将此人捂着嘴拖走，奈何这丫头大喊大叫，口里直骂楚楚与朱棣一样沆瀣一气，是残害忠良的祸国妖妇等等诛心之言，楚楚闻声而来，暗卫仆妇们再想阻止已然来不及了。
楚楚扶着旁边小平的手稳住身子，她看着殿内挣扎不休的丫鬟，已然从她急速脱口而出的几句骂声中整理出了事情的始末来。
诛十族，教坊司。
原来，如此。
暗卫们一拥而上去堵那丫头的嘴，然后不由分说的就将她往外拖去。被狼狈拖下去的时候，那丫鬟死死盯着楚楚，眼里迸射出的目光仇恨而怨毒。
......
自永乐元年始，应天城里进行了一波大规模的清算。
愿意归顺新朝廷的官员，大多被放过一马，甚至其中有些官员可以继续留任，不会被剥夺府上的权势富贵。可亦有些宁死不从的刚烈臣子，惨遭凌迟，阖府被抄家问罪，甚至被夷三族、九族，最惨的是不肯为新帝起草登基诏书的方孝孺，其人凌迟处死，夷十族。
学生、友人亦算一族。
还有些潜逃在外的罪臣及其家眷，则被逮的逮，杀的杀，关的关。京城内外，一片风声鹤唳。
......
教坊司坐落在京城牌楼南边的胡同里，隶属礼部，为官家妓院，供奉权贵皇亲。
因旧朝覆灭，教坊司里就发配来许多罪臣的妻女，其中不乏资质端丽的貌美女子，让京城的权贵们每夜流连忘返。
要论模样最俏的，莫过于前朝太常卿黄子澄之幼妹和翰林院大学士方孝孺之女。生的仙姿佚貌，令人见之忘俗。
华灯初上的时候，京城牌楼的南北胡同人来车往，开始热闹了起来。
楚楚乘坐的马车低调地停在路口，而后楚楚下了车，脸色晦暗地步入那充斥着靡靡之音的教坊司中。
虽是低头快走，可教坊司来往的都是权贵皇亲，见来了个绮年玉貌的少年，正欲上前调笑几句，待看到了她身边跟着的护卫，皆是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脚下一顿，无人再敢上前。
鸨母见这阵仗，忙热情又小心翼翼地迎过来，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楚楚忍不住蹙眉，冷冷问道：“黄子澄和方孝孺的家眷关在哪里？”
鸨母眼球骨碌碌一转，皮笑肉不笑：“那可是朝廷重犯，等闲人等可是无福消受的。我这里色艺俱佳的美人多得是，公子不若再挑挑，总有看得入眼的......”
楚楚不欲再和她多费唇舌，将剑指着她，眼里泛着凌人的寒意：“快说，人在哪？”
那鸨母吓得哆哆嗦嗦，手指向后苑，“在......在后头的贵锦院......”
鸨母一路卑躬屈膝的领着人上了楼，两队亲卫肃穆而立守在房门两侧，严禁任何人朝此处靠近半步。。
在推开那扇雕花木门的时候，她的双手抑制不住地发颤，稳了稳心神，踏进了香阁。
她抬手拨开淙淙作响的珠帘，踏步进了内间，抬眸环顾一扫，便将眸光定在了绣床前。
一个尚不及及笄之年的少女，蓬头散发，面容枯槁，目光呆滞，仰面躺着，盯着帐顶，起先一动不动，如同死人，见有人闯入，那张木然的脸上才露出惊恐羞耻的表情，将身子紧紧缩成一团，整个人瑟瑟发抖，嘴里不停地喃喃重复着：“不要碰我”。楚楚的视线往下，见那少女的腹部高高隆起，已是有孕在身。
她别过脸，不忍再看。
“去请个大夫过来。”
“公子，皇上吩咐了，说这方孝孺的女儿任由她自生自灭，不准请大夫，说，”鸨母狠狠心，“说让把孩子生下来，小的长到大便是个淫贱材儿。”
“我叫你去请大夫！”楚楚紧紧咬着牙关，拿剑指着她，仿佛下一秒，那利剑便要穿胸而过。
鸨母瞧这架势，吓得面色苍白，忙不迭地应下：“是是。”连滚带爬地离开。
楚楚又起身去了另一处房间。
那是令她此生都难以忘却的景象：花信年华的少妇赤身裸体躺在床上，床前排着二十来个赤着上半身的汉子，一个个面露淫邪，形容猥琐......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淫靡而刺激的味道，让人隐隐作呕。
床榻上的少妇神色木然，眼神空洞，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她认出来了，是黄子澄的幼妹--黄子莺，她的相公是左都御史符清。她贵为朝廷命妇，逢年过节皆可入宫拜见宫妃，是何等的端庄清贵，可如今......
那些被打断了好事的汉子极其不满，骂骂咧咧地过来，被楚楚身边的亲卫击伤。他们奉皇帝的命令保护娘娘，余者皆不管。
哪怕娘娘的做法他们不理解，哪怕伤的是这些有从龙之功的新贵，于他们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保护娘娘，这是职责所在。
这些汉子被亲卫轰了出去，楚楚一剑削下床榻前的红色纱帐，覆在黄子莺身上。
找来火折子点燃灯烛，又起身将轩窗支开。
楚楚脚步沉重地下了楼，挥手招来鸨母，周身如寒潭冷冽：“不许再叫贵锦院的人接客，否则我就拆了你这里。”
刚踏出教坊司的内门后，楚楚就猛地停了脚步，手扶着门框闭眸立在原地。
小平担忧地上前，问：“娘娘，我们回去吧。”
回去？回那个像牢笼一样的皇宫里吗？
楚楚悲怆地笑了，他又骗了自己，做下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来，叫她如何再心安理得地和他过下去？
“我要回我自己的小院......”
话还未说完，却突然听得远处传来“砰”的一声落地声响，紧接着四处响起惊恐的尖叫声--死人了！
楚楚猛地朝声响处望去。
人落地处已围了好些人，打那人群的缝隙里，隐约能见到那刺目的红色纱衣，以及那，蜿蜒流淌蔓延的血迹。
楚楚的脑子当即轰了一声。
她僵直着脖子，寸寸向上抬眸，待看见那熟悉的两扇窗户大开着，也正对着那落地之处，顿时脚底虚软，身子猛地摇晃了几下。
是黄子莺的住处。
小平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
楚楚两眼发直地又盯着那人群中蜿蜒而出的红色，脑中一瞬间疯狂似的浮现出刚刚在房里，她翻出大红纱衣给她，黄子莺盯着那俗艳露骨的纱衣，眼里流露出来的不屑，屈辱的表情。
那倔强而孤傲的模样，她记得很清楚。
那女子是何等的厌憎这身衣裳，可到临头了，也没能穿上自己喜欢的衣裳干干净净地去，反而只能套着这身令她憎恶的桎梏，绝望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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