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暗涌,梦亦真亦假,他分不清,她陷进去。
李同光抱着青云剑,迷失在梦幻之中,左使任辛威风凛凛地带着手下策马扬鞭,湖阳郡主装扮的任如意华贵不可方物。
她们就站在李同光面前,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朱衣卫打扮的任如意正凝着眉,剑尖直指李同光。
任如意“你分得清你的感情吗?分得清依赖和爱恋吗?”
而郡主打扮的任如意,笑脸盈盈却在下一秒面若凝霜。
任如意“我不认识你,我不是你师父!”
任如意“她早就死了!”
左使任辛正一字一句劝诫。
任如意“我要你直步青云,入朝为相!”
任如意“世间苦痛你看不见吗?听不见吗?你打过那么多仗,看不到战火在吞噬一切吗?”
任如意“我要你站到最高,海晏河清,那才是你该做的。”
湖阳郡主却冷笑吟吟。
任如意“他做不到,他不过是个面首之子。”
李同光颤抖着挥剑劈砍,却斩杀不了幻梦里的郡主。他眼前,不只是威风凛凛的左使任辛,还有邀月楼的大火,天门关之战死伤无数的平民百姓。
他低头看着自己满手血迹,又见血逐渐蔓延,似乎要将他淹没。
他要活,要风,要雨,要睥睨这天下。
李同光“我做得到!”
李同光“我是鹫儿!更是李同光!”
梦中惊醒,李同光满头大汗,他却一步步踉跄走进了暗室,跪在玉像面前。六年如一日,他始终在任辛玉像前忏悔。
忏悔杀戮,忏悔愧疚。
忏悔无法替她申冤。
「合县驿馆 杨盈房间」
迷失梦境的,不单单李同光,更有杨盈。她时而站在宫里,时而站在土地庙,时而站在白沙驿瞭望塔上。
杨盈看见了郑青云,又看见了顾牧元禄宁远舟。因糖结识,集结使团,他们同舟共渡。
可突然,郑青云拿着剑刺穿元禄,鲜血直流。
“天底下真心为你着想的只有我一个!”
不!还有牧姐姐远舟哥哥!
杨盈奔跑着要去抱住元禄,却被郑青云一把拉开,她推不开郑青云,他把她抱得更紧,甚至试图扒了她的衣服。
杨盈惊慌失措,拿着匕首一刀又一刀地扎向郑青云。鲜血喷溅,可郑青云却笑着,字字句句化作刀刃刺向杨盈。
“你忘了当初在冷宫里,有多难看多卑贱了?”
“我们的海誓山盟,你全都忘了?你要眼睁睁看着我死?”
杨盈霍然睁开眼,她喘着粗气,如释重负。
杨盈伸手摸着自己脖子上,被郑青云挟持时划出的伤口,又看了那曾经沾着郑青云鲜血的手,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她无声地抽泣着,看向榻上熟睡的任如意,眼里尽是自责与羞愧。杨盈伸手,尽量去够桌上的匕首,却怎样都够不着。
半晌,杨盈解下自己的腰带,系在床棂上,将脖颈套入其中,用手拉住另一头,想把自己勒死。
任如意只悠悠睁开眼,泠泠一句。
任如意“这样是死不了的。”
杨盈一惊,手一松。
任如意走了过来,拿着衣带往房梁上一抛,又挪了张凳子过去。
任如意“这样才死得了,要不要我帮你?不过上吊往往要半柱香的时间才会断气。这中间,你的心肺会像火烧一样痛,你的人会像条死鱼一样拼命的挣扎,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外流,最后,还会拖着一条至少半尺长的舌头才断气,你愿意死得这么难看?”
杨盈鼻子一酸,扑入任如意怀中。
杨盈“如意姐,我不想死,可我是先前为了郑青云才假扮礼王的,他居然和我皇兄一起联手骗我、杀我。我这一生,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任如意一动不动,任她抱着。
任如意“这里没有别人,我也不是你们梧国人,犯不着跟你讲那些为国为民的大义。这条命是你自己的,你想死,就去,我不会拦着你。”
杨盈心中难忍痛楚,泪水成串滴落。
任如意“但死之前,你得知道三件事。”
任如意“第一,黄金都找回来了。”
任如意“第二,你的丹阳王哥哥没想着杀你,只想让你去不成安国。”
任如意“第三,安国派来接待你的引进使,是俘虏了你皇兄的长庆侯李同光,他今天已经来过了,等着要见你。”
任如意“哦对了,你在死之前,是不是得先跟元禄道声歉,毕竟他是为了你的好情郎,才差点喝了孟婆汤?”
杨盈怔住了,一恍,才记清元禄并未受伤,而鲜血淋漓的场景只是她的梦。
任如意只推开杨盈,打了个哈欠,转身离开了房间。杨盈木然地坐在床上,心思百结。她明明与元禄青梅竹马,认识他的时间比认识郑青云要长,可元禄不敢,杨盈也不敢。
但做不成恋人,起码也是朋友。起码在这世间,还有人真心实意地对她好。
终于,杨盈咬一咬牙,决定当个勇敢直率的人,颤抖着双腿下了床,扶着家具和墙壁,一点点挪了出去。
深夜的院子里寂寥无人,虚弱的杨盈一点点移动着。好几次,她都站立不稳,但终于还是咬紧牙关站了起来。
任如意站在幽暗的地方看着杨盈,并和又回到房檐上巡视的钱昭顾牧对了个眼神,示意他们不用管。钱昭一点头,与顾牧又继续坐着。
杨盈跌倒时,任如意身形微动,但最终还是隐于黑暗,不曾现身。
杨盈好不容易终于走到了元禄房间外,力尽扑倒在房门上。元禄还睁着眼,他睡不着,心里不禁想起杨盈。
门外的响动,让元禄警觉跃起,鲤鱼打挺起了身,抓着枕头下的匕首隐身窗边。
只听又一声虚弱的敲门声。
元禄“谁?”
杨盈“我。”
元禄一惊,刚一开门,杨盈就跌了进来,手里忙扔着匕首的元禄也一时站立不稳,两人双双跌倒在地上。
两人同时:“哎哟——”
杨盈压着元禄,元禄一时又惊又喜。
元禄“哎哟,我说殿下,你想摔死我啊。”
杨盈“对不住,我本来想找你道歉的。”
元禄“冤有头债有主,动手的是郑青云,也不是你,更何况,我也没受伤。还有,你可是个女孩儿,你一个人大半夜地悄悄跑到我一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房里来,什么意思嘛?”
杨盈知道元禄心善,却忍不住鼻子一酸,泪水打转。
元禄“别哭啊,哎哟,本来想学十三哥说个笑话,让你别那么内疚了,看来是砸了。”
杨盈摇头。
杨盈“不是,我难道是因为好久都没有人说我是个女孩儿了。我要是死在安国,全天下除了你,牧姐姐、远舟哥哥和如意姐,恐怕就没人知道我其实是个公主啦。”
元禄“那也不一定,你死了,肯定会有仵作来,那时候秘密就保不住了。所以死得一定要好看点,要不大伙议论起来就太没面子了。”
杨盈一怔,突然带着泪卟哧一下乐了。
杨盈“刚才我想死的时候,如意姐也这么说来着。”
元禄一怔,然后马上坐起来。
元禄“你为什么想死?是因为药苦吗?我这儿有糖,吃了就能开心点,就不想死啦。”
糖从糖包里掏出,包装精致,与在宫里收到的那颗别无二致。杨盈一时晃了眼。
元禄“其实,不瞒你说,我早就想过了,以后我死的时候,一定得像个大英雄,纵横捭阖,睥睨群雄那种。我要让天下人都记住,我元禄死得是多么的壮烈,多么地……”
杨盈一急,连忙起身按他的嘴。
杨盈“呸呸呸,大吉利是,你好不容易养好的身体,怎么能又这么咒自己?”
元禄咽了咽喉咙,杨盈这才忙松了手,耳根却不经意红透。少年心思难藏,元禄只看了眼杨盈,咳了一咳,才解释。
元禄“这不叫咒。打小我知道,我这心疾活不过二十岁。我没法安排自己怎么生出来,怎么死总可以想想法子吧?总不能因为自己注定要短命,就成天提心吊胆地等死吧?”
杨盈“可是……”
元禄“宁头儿懂我,所以我这回要跟他来,他一声也不劝。人这一辈子吧,总得轰轰烈烈一回。就像公主你吧,要是随便嫁个驸马过一辈子,过两年就没人记得了。可这回好了,等到了安国见了他们皇帝,你就算死了,史书上也起码值个《列传》,什么女扮男装,什么果勇英奇,至少值四行字!”
元禄说得激动,将手比划了起来。
杨盈来了兴致,攥着糖果与元禄畅想起来。
杨盈“真的?皇嫂跟我讲史的时候,说帝王将相,一生最大的荣耀就是在史书里有个好名声。”
元禄“我骗你干嘛啊?所以你可得赶紧好,在那些安国官儿面前好好表现,拿出一国亲王的气度出来。千万别再哭哭啼啼了啊。”
见杨盈神情轻快,元禄这才敛了眸,怯怯询问,却故作一番豪爽姿态。
元禄“还是说,你是为了郑青云?你这事吧,最多也就是被自己养了几天的狗咬了一口而已,你还想为狗去死?以后让史官知道了……”
杨盈立即又伸手捂了元禄的嘴,只一刹,她气势汹汹地反驳。
杨盈“没有的事!我就是、我就是因为又害大伙受伤了,心里内疚,一时想不开来着,才不是为了郑青云呢!那个混帐在我心里什么都不是,他好容易死了,我以后也不用七上八下地了。你等着,天一亮,我就可以镇镇定定地去安国出使!”
元禄鼓掌,心情大好。
元禄“好!说得好!不愧是我们大梧的礼王!”
杨盈也学元禄盘腿坐直。
杨盈“你帮我出出主意,如果到了安国真有个万一,我要怎么死,才能在史书上写得好看一点?我想穿花钗鞠衣,这是公主最正式的礼装,我只在长姐出降时见她穿过,可羡慕了。”
元禄“服毒!我去帮你找钱大哥配上好的药,脖子一仰喝下去,一点都不痛,就睡着了,保证凉了以后不会脸色发青!”
杨盈“真的!钱大哥还有这一手?那能不能让配得更好喝一点,最好是甜的!”
元禄“这个,可能有点难。”
杨盈“不管多难也得配,明天我就下令给他!钱都尉,你听好了,我要天下最好吃的毒药,最好是酸梅味的!”
元禄忍不住指着她乐了,杨盈也笑了起来,反指他的鼻子,元禄打开她的手,又放了颗糖,两人笑闹起来。
可冥冥之中,杨盈突然不想死,她想活着,她要风,要雨,要江山。
要元禄幸福安乐地长命百岁,要宁远舟任如意飒踏流星,生个小船妹妹来玩,要顾牧钱昭一生快活自在,要使团诸位都有个好归处。
任如意站在门外,就看着两个少年童言无忌地开着生死离别的笑话,天真而残酷。
她忍不住摇了摇头。
屋顶之上,顾牧忍不住调戏钱昭。
顾牧“你还会做酸甜味的毒药?改天试试?”
钱昭“不行,做不了。”
顾牧知道,这事,钱昭做不了。他善制毒制药,却没法用这毒药害身边的人。
杨盈背对着任如意,并未发觉任如意的到来,而元禄只笑着对着任如意,不动声色地坐了邀功的姿势。
任如意犹豫了一下,但很快竖起大拇指,无声的一句谢谢,抵达她们彼此心间。
黎明破晓,红日破云而出,旭光微现,倾洒人间。
在杨盈转头看向门外以前,任如意便消失了。元禄与杨盈齐齐看着门外阳光,暖阳倾洒,照在他们年轻而无忧无虑的脸上,之前的阴霾,瞬间再也不见。
屋顶之上,顾牧与钱昭更是深情相望。
杨盈“天亮了。”
元禄“真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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