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凯莉回到家中时,身上的星光仿佛都沾染了夜的凉意。
屋内一片黑暗与沉寂,舅舅与舅妈已然安睡。她如同一个终于谢幕的演员,回到只属于自己的后台,所有伪装都在踏入房间的瞬间卸下。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深深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白日里吸入的所有纷扰与压力,尽数倾还给这无边的夜色。
随后,她将自己投入月光的怀抱,坐上了那方狭窄的窗台,如同栖息在现实与梦境的交界。
这里是23楼,世界被远远地抛在脚下。
从她的窗台俯瞰下去,纵横的街巷缩成发光的脉络,一排排路灯犹如镶嵌在大地上的串珠,散发着恒定而孤寂的光晕。车流在其间穿行,明灭的车灯像是被囚禁在规则轨道上的萤火,汇聚成一条沉默而冰冷的,逆向流淌的星河。
她抬起眼帘,将视线从人间抽离,投向更深的穹顶。
头顶的星空,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它们不再是遥远的,礼貌的点缀,而是在这片无垠的墨色天鹅绒上,肆意迸溅开的,冰冷而璀璨的钻石尘烬。
那光芒并非温暖,而是一种绝对的,近乎残酷的辉煌,与她此刻无人窥见的内心隐秘的共鸣。
凯莉对高度向来满不在乎,二十三楼的风声在她听来不过是城市喧嚣的变奏。她常会与敞开的窗扉维持一个审慎的距离——倒不是畏惧,只是不想让无关的风扰了心情。但此刻,她却破天荒地坐在了窗台上,晃着腿,仿佛脚下不是万丈深渊,而是一场专为她上演的默剧。
她清晰地感知着前方的虚空,那是一种具有重量的,吸引着她每一寸神经的召唤。然而,正是这份近在咫尺的危险,反而像一枚浸透了冰泉的薄荷,骤然压倒了此前盘踞于心的所有纷杂思绪。那凛冽的触感并非麻痹,而是极致的清醒,将她的一切感官都磨砺得无比锋利。
在这悬于星子与尘寰的罅隙之间,高楼的风拥抱着她,边缘界定着她。她获得了一种近乎神祇的视角,得以垂眸俯瞰脚下那片由灯火编织的,无声流淌的星河。
她迷恋的,正是这片刻的悬置——将自身的命运如同细丝般暂时抛向风口,而那线头,却依旧被她自己,冷静而牢牢地攥在掌心。
少女眺望着尘世的万家灯火,一股近乎蛮横的热流在她血管中窜动,如野火般燎原。她被这种置于悬崖边缘的感觉攫住了——死亡的阴影如此之近,近得能嗅到它的气息,而这,反而催生出一种令人晕眩的甜蜜。
在这份令人战栗的甜蜜中,她迷恋着,沉溺着。她猛地抬起头,让目光逃向浩瀚的星空。
它们看起来那样低垂,仿佛只是一捧可以被掬起的,冰冷的钻石尘埃。她着迷地伸出手,试图将那耀眼的光辉捧入掌心。可指尖所及的,唯有虚空的一片凉意。那片看似触手可及的壮丽,原来是一个巨大而温柔的谎言。
每当此时,那片璀璨星海的真相才会带着一丝冰冷的重量,直直坠入她的心底——它们从未邻近,即便是最近的那一颗,也与她隔着一道数以亿计光年筑起的,永恒的沉默之墙。
这满目堆叠的,令人心折的辉光,依然令凯莉无比着迷。恰在此时,一缕清爽的春风拂过她的发梢,仿佛夜的叹息。紧接着,一滴细密而冰凉的雨水,毫无征兆地坠落在她的鼻梁上,随即,又一滴接踵而至。
凯莉猛地从那片虚幻的诱惑中惊醒,轻盈地从窗台跃回坚实的地面,反手将窗户严丝合缝地关上,将那片遥远的星辰与渐起的春雨,一同锁在了窗外。
倾盆大雨伴随着雷声一并落下,雨水疯狂地拍打着凯莉面前的窗户,像无数透明的利剑,试图撼动这坚硬的玻璃。
窗外的雨,似乎终于意识到无法穿透这无形的屏障,声势渐渐弱了下去,最终化为一片绵密的,不甘的絮语。
凯莉静静地凝视着被雨水浸透的窗外世界。远方的灯火在滂沱的雨幕中溶解、晕染开来,原本清晰的车灯轨迹,此刻已化为一团团朦胧而温暖的光晕,像是夜的眼眸在泪水中失焦。
整片夜景,正被这场雨重新定义。近处的窗棂上,雨珠如断续的珍珠般串连、滑落;稍远之处,建筑的轮廓在水汽中变得柔软;最远的灯火,则与夜幕下的雨云交融成一片浩瀚而湿润的光之沼泽。
这不再是平日那个棱角分明的世界,而像一幅被水浸润的,正在创作中的巨大印象派画作。所有的边界都消失了,光线与阴影在流动中达成新的和解,构成一种混沌初开般的,动人心魄的宁静。一种无法被任何颜料复制的,流动的辉煌,正存在于这片模糊之中,让她屏息。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倏然亮起,伴随着轻微的震动。凯莉垂眸,蓝宝石般的眼瞳里映出聊天框里跳跃的文字。
「凯莉!!!!」开头一连串的感叹号带着扑面而来的激动,「我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我爸妈决定送我去国外留学镀金啦!」
文字后面紧跟着几个欢呼雀跃的卡通表情,几乎能让人想象出屏幕那头晨晓玲手舞足蹈的活泼模样。
凯莉指尖轻点,回复言简意赅:「恭喜哦。」
几乎是刚发送,晨晓玲的下一条信息就弹了出来,语气依旧热情洋溢:
「对了对了!差点忘了正事。我记得你考上了凹凸学院,目前应该才刚入学没多久。我特意帮你打听了一下,他们现在的学生会主席,并兼任风纪委员长的人叫安迷修!你猜怎么着?他以前是我家邻居哎!虽然好多年没见了,但我妈跟他家还挺熟的!这是他的私人联系方式,我把他推给你哈!」
她一段话写得满满当当,透着一种毫无保留的热情与关心。
凯莉看着屏幕上那张小小的电子名片,唇角缓缓勾起一抹了然于心的弧度。她纤细的手指在屏幕上敲下回应,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过分亲热,又充分表达了感激:
「晓玲,我的朋友,你真是太贴心了,帮我这么大一个忙。真的非常感谢你~」
发送后,她将手机随意放在一旁,身体向后一仰,陷进了床头松软的靠包上。
看,维系这种单纯友好关系的益处,在此刻不就结出了意料之中,却又格外甜美的果实么?一枚有用的棋子,在她尚未正式踏入棋盘之前,便已悄然落在了关键的位置上。
凯莉眼底闪过一丝精明。
能和晨晓玲那样单纯到透明的人成为朋友,这位安迷修的人品,大概率差不到哪儿去——当然,她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例外。想到这儿,凯莉唇角掠过一丝自嘲的冷意。
窗外夜色浓稠,此时发去信息,只怕会惊扰了这片宁静。她仰躺着,一双蓝眸在黑暗中泛着微光,像沉静湖面上唯一的星,静静地映着空洞的天花板。
安迷修……凹凸学院的学生会主席,兼风纪委员长。这两个头衔叠加在一起,其分量不言而喻。她几乎能想象出那是一个怎样一丝不苟、原则至上的形象。与这样的人建立联系,绝非易事,但若能成功,他身后所代表的那张庞大而优质的人脉网,将成为她踏入新舞台最有力的跳板。
夜色在她湛蓝的眼底沉淀,一个模糊的计划,已开始悄然酝酿。
纷繁的算计如蛛网般在脑中蔓延,直至深夜。
这场春雨渐渐沥沥地持续了一整晚,凯莉就在这由雨声织成的,单调的白噪音里。她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被抚平,意识逐渐模糊。就连夜空中接连炸响的几声惊雷,也未能穿透她难得的沉睡将她惊醒。
然而,这份由雨声带来的安宁并未持续到天明。凯莉骤然睁开眼,胸膛因梦魇的余韵微微起伏。她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躺着,待眼底最后一缕残余的慵懒被迅速驱散后,才就着从窗帘缝隙透进的,雨后天光的灰蓝色,冷静地开始回溯梦境。
那些模糊的色块与轮廓……不是无意义的混沌,更像被加密的信息。是谁,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她什么?
凯莉从睡梦中惊醒,眼帘睁开时,胸膛仍因残留的悸动而微微起伏。
刚才的梦境还盘踞在意识表层,未曾散去——她在无边的平野上不停地奔跑,身旁掠过无数模糊的面孔,速度太快,只在她视网膜上留下几抹转瞬即逝的色块与残影。
刺目的白,幽邃的紫,耀眼的金,沉静的蓝,温厚的棕……无数陌生的色彩交织成陌生的人形,在她脑海中惊鸿一瞥,便搅起一阵无名的寒意,惊得她脊背渗出细密的冷汗。
而梦中的自己,却展现出一种近乎莽撞的大胆。她并非在盲目奔逃,而是在奋力追逐前方一道虚幻的人影。那影子仅有人的轮廓,细节却模糊扭曲,带着某种非人的异样感,始终在她前方,引领着她奔向未知的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