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宫尚角低头静静望着身边正贴着自己熟睡的人。
朦胧月光下,宫远徵一半脸陷在阴影里,另一半被光影切出日渐分明的棱角。宫尚角静静地看着他,心房在他轻缓的呼吸声中逐渐塌陷,最终变得酸软异常。
当年那个“不好活”的小孩已经长大,长成足以让他欣慰的美好模样。
睡着后的宫远徵像一只归巢的幼鸟,安静而毫无保留地藏进他的羽翼之下,成为被他独占的所有物。
宫尚角用指尖一点一点描摹过宫远徵依旧圆润鼻尖和唇峰,他心中忽然生出太多的遗憾来。遗憾自己没能见到宫远徵幼时的模样,遗憾自己没能更早一点去守护好他。
轻抚的动作扰人清梦,宫远徵在睡梦中皱起眉头,两只手并用按住在他脸上作乱的宽厚手掌,鼻子里发出两声不满的哼哼。像小猫,被人摸烦了就伸爪子。
宫尚角无声地笑起来,抬起另一只没被牵制住的手捏了捏宫远徵的耳朵。
紧闭着眼睛的人被捣乱得烦不胜烦,埋头往宫尚角怀里蹭了蹭,求助似的,还委屈巴巴地叫了一声哥。
宫尚角借势张开手臂把人囫囵搂进怀里,砰砰的心跳声贴着皮肤沿着骨骼传入宫尚角耳中。
他的远徵正好好地活着。
如同笼纱的月光落下来,宫尚角低下头用嘴唇贴上宫远徵的发顶。
这些天宫尚角根据自己身体的情况已猜到了一些事,司徒红的蛊毒不会无缘无故被压制,而且再次苏醒后他的内力和武功也突然有了极大的飞升。
这世上只有一样东西能发挥这样的作用。
宫尚角收紧怀抱,怀里的人睡得无知无觉,但宫尚角却依然怕惊扰到他,声音轻得像是呢喃。
“是你吗远徵,偷偷培育了出云重莲,又把它偷偷地喂给了我。”
前一世宫远徵曾培育出过出云重莲,但也因此成为众矢之的,被利用被忌惮,最后那几朵花还成为了指认他罪行的罪证。
这件事宫尚角只要一想心尖就疼,于是重来一次,他希望宫远徵不要活得那么辛苦,将不属于他的沉重责任背到肩头,最后却落得被人辜负的下场。
这是宫尚角的私心,他可以舍己为这个崩坏的江湖殉道无数次,但宫远徵不可以。他是宫尚角溺亡在汪洋里也要竭力托举过头顶的人,他必须先于这个世界存亡之前得到救赎。
没有人值得宫远徵的出云重莲,它本就该停留在医书的角落里,蒙上尘灰,成为不辨真伪的传说里无法触及的奇花。
而不是被他神仙一般的弟弟带来人间,成为转刺向培育者的尖刀。
但是在什么时候,宫远徵偷偷培育出了出云重莲,又将它悄无声息地喂入了自己的口中。
宫尚角不知道,也想不通。
他只得有些惶恐和慌乱抱紧宫远徵,窗外雨僝风僽,他仿佛正经历着培育出云重莲的揪心过程,须以极珍重而小心翼翼的守护。
第二日清晨宫远徵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宫尚角抱在怀里,而他的两只手还紧紧抓着哥哥的手掌。
“哥。”宫远徵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他小的时候因为害怕总往角宫里跑,总要钻进宫尚角的被窝里有人陪着才肯入睡,但也从来没被以这种被宫尚角圈在怀里的姿势醒来过。
那个时候宫尚角会摸着他的头发,拍着他的肩膀哄他入睡,但不会亲昵到胸膛相贴手掌相握。
宫远徵才刚一动宫尚角就松开了他,宫远徵心中涌起点懊悔,如果醒来的时候不喊那句“哥”,或许还可以在宫尚角的怀抱里多赖一会儿。
“醒来了。”宫尚角声音淡淡的,起身时揉了揉单侧的肩膀,保持不动的姿势被压了一晚上,胳膊已经麻了。
宫远徵咬着下唇,表情有些失落和委屈。
“昨夜下雨天凉,我有些冷,远徵的身上很暖和。”宫尚角站在床边穿衣服,刻意压去语气里的笑意,一本正经地给宫远徵解释昨晚相拥而眠的原因。
然而宫远徵闻言却依旧猛地抬头,眼睛再次亮起来,像是感觉到自己被需要后掩饰不住的高兴。
原本他还跪坐在床上,此时却匆忙地直起身来,得意地拍了拍自己挺起来的胸口:“那当然,我体温很高的。”
宫尚角忍不住扬起嘴角,他的弟弟每次逗的时候都会收获意想不到的可爱。他揉了揉宫远徵的发顶,把原本睡乱的头发揉得更乱。
“啊,不对,”宫远徵忽然出声纠正自己方才的发言,宫尚角揉他头发的手一顿,只听他严肃地说道,“我冬暖夏凉。”
宫尚角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后俯身歪头亲了一口他的脸颊:“知道了,谢谢远徵。”
绯红飞速地爬上宫远徵的脸颊,和天边暖融融的朝霞一同迎来了黎明时雨后空明的天色。
今日宫尚角按照约定继续指点孤山派弟子的武学。今日围观的人少了许多,昨天的雨下了小半日,地面上还湿着,比武时踩踏过水滩溅起积水点点。
上官浅坐在廊下嗑着瓜子,时不时瞥一眼旁边抱着胳膊斜坐在栏杆上的宫远徵。他看上去心情颇佳,放松地摇着半吊的腿,在看到精彩的过招时还会跟着笑。
“你哥昨天把你哄开心啦?”上官浅忍不住嘴欠。
果然宫远徵一秒收起笑容,回头瞪了她一眼。
他从栏杆上站起身,走过来从上官浅的碟子里抓起几颗瓜子,几不可闻的破空之声过后,远处的树枝一抖,积了一树的雨水瞬间倾倒下来。
在树枝开始打颤之时宫尚角已脚尖点地往后撤了一大步,和他对打的小年轻没反应过来,被淋了一身的雨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脸困惑地看向突然落雨的大树。
宫尚角淡淡地扫了长廊下的宫远徵一眼,对面前的年轻人说:“要时刻留意周围的环境,如果真正打斗时像你刚才那样轻率,早就死了。”
年轻人低头称是。
宫远徵挑衅地看了上官浅一眼,重新笑起来:“你的人都太一般。”
上官浅不恼,不紧不慢地磕着手里的瓜子:“我觉得你哥说的没错,他们是该好好历练历练,多谢你哥帮我正确指导他们。”
她这句话的语气很淡,却只把“你哥”两个字咬得极重。
“你!”宫远徵紧皱起眉头,转过身不再理她。
过了一会儿宫远徵回过头再次开口,认真发问道:“你真的不知道无锋的老巢吗?”
“不知道,”上官浅实话实话,“无锋之人一直在追杀我,如今我躲避都来不及,自然不敢贸然产生接触。”
宫远徵若有所思,似是犹豫了一下后才道:“你有没有试着联系过寒鸦柒。”
他的语气里没有捉弄,目光也很坦然,但上官浅的手却莫名抖了一下。
“没有,”好在她的失态只有一瞬,语气依旧冷静无比,“怎么了?为什么这样问?”
“也许你可以试一下,我觉得他可能会帮你,”宫远徵无所谓地笑了笑,“当然你也可以不信我。”
有那么一瞬间,上官浅觉得宫远徵似乎知道了些什么,或许在他关于前世的记忆里发生过什么,但他没说,她竟也不敢开口问。
宫远徵的目光重新落回到院子中切磋的两个人身上。世人都有秘密,处处都是解不开的谜团,他无意追逐真相,因这世间太过万物纷杂,他只愿追随宫尚角一人的身影。
上一世郑南衣潜入宫门找到他,用宫门的秘密与他做交易,让他答应帮一个忙。
夜里的雪地衬得郑南衣脸色惨白,她整个人看上去单薄无比,但看向宫远徵的神色是那样孤注一掷的决然。
“……我混入宫门就是为了来找你……”
“……帮我一个忙吧,作为回报我可以告诉你宫门和无锋的秘密……”
“……只有你可以联系到上官浅,我想请你帮我告诉她,寒鸦柒死了,是为了掩护她的行踪而死。”
那时宫远徵是怎么回答的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彼时他整颗心悬在宫门危急的形势与宫尚角被关禁闭的焦灼之中。
大抵是有些不屑的:“你费尽心机进入宫门来找我,就为了说这个?”
郑南衣无波无澜的面容被涌起的情绪击碎:“其实上官浅离开无锋并非天衣无缝,是寒鸦柒一直在掩护她,直到死都在一直护着她。他是为了抹除上官浅的行踪而死的。”
“那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宫远徵问。
郑南衣顿了顿,回想起寒鸦柒临死前已目光涣散到看不清面前的人影,或许是他错把自己当做了上官浅,所以他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才会是:要好好的活下去。
“他太可怜了,他的牺牲她全然不知。”郑南衣轻声道。
那一刻寒夜寂冷,飞雪挟风,郑南衣孤零零地站在他面前,淡得仿佛连影子都不会留下。
宫远徵好像忽的明白为何第一世时郑南衣会那样拙劣而愚蠢地暴露自己了。
“你可怜别人,谁又来可怜你呢?”宫远徵忍不住喃喃了一句。
“我会替你传达的。”他似是随意地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要步履匆匆地离开。
“我不在乎的,”郑南衣跟着宫远徵的背影追了两步,“因为,寒鸦柒之于我,就像宫尚角之于徵公子你一样。”
宫远徵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飞扬着轻蔑。
“当然不一样,”他不屑一顾,残忍地咧嘴笑道,“没有任何东西,能与我和哥哥的情意相比。”
再后来宫远徵在黔中小楼里与上官浅传信时将寒鸦柒的死讯告诉了她,但上官浅知道这件事后想了什么、做了什么,他一概不曾打听过。
因而此刻旧事重提,他也点到为止。
院中宫尚角身影凌厉,宫远徵远远看着,发觉历经三生,自己唯一的念想却始终未有改变,那就是能圆宫尚角的愿。
其余一切的一切,都无以分去他一丝一毫的关注。
昨天第一个上前比试的女孩冷着脸再次同宫尚角交手。或许是真如上官浅所言,这女孩天资尚佳,宫尚角愿意多指导她一二,在切磋间加了难度。
行至一招时宫尚角故意露出破绽,趁女孩来攻时一抬手便将对方挑倒在地,动作行云流水,利落得没有人看清楚了他的身法。
除了宫远徵。
他瞪大了眼睛,感觉脑袋像是被猛烈地敲击了一下,碎片的记忆忽然串成了线,犹如醍醐灌顶般给予了他超乎寻常的洞察。
宫尚角方才只简单几个动作,但宫远徵仍从中看出那些动作源自于前世宫尚角独创的刀法。
但是那套刀法并不独属于宫尚角,也曾经过了宫远徵的改良。
可是有一件事却是连宫尚角都不知道,宫远徵提出的改良,是他完整修习过风送三式后总结出来的心得。
此刻清风九式剑的剑谱在他身后的屋子里,自昨日上官浅送来后一直放在角落的行囊之中。
除非宫尚角一夜之间学完了整本剑法,又飞快地和另外三套刀法融会贯通,在其基础上研究出来新刀法并熟练应用,不然他绝不可能会使出刚才的招式。
尘封的记忆忽然被掀开,宫远徵骤然想起多年前宫尚角答应教他习武的那天,他偷偷练武被撞破后宫尚角曾提出和他比试一场。
那一次是他亲身体验,不会有任何差错,宫尚角用的就是此招此式。
上官浅说过,“奈何”那味毒可以让人保留前一世记忆。第一世的毒药是宫远徵与上官浅一同服下的,所以第二世他们二人带着记忆。
再一次经历重生后,宫远徵依旧保留有记忆,但记忆却不完整。而且在他找回的第二世记忆里,他是死于宫唤羽的刀,而非“奈何”。
他甚至怀疑过“奈何”的药效,但从未猜测过另外一种可能。
直到此刻宫远徵才突然明白过来。
宫远徵想,他应该已经知道前世的另一颗“奈何”究竟是谁服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