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水从檐上的瓦片间淅淅沥沥地掉落,滴滴答答的响动和敲在宫远徵心口的心跳声一样。
院子里铺的淡淡青石被雨浸润得潮湿光亮,隐隐绰绰倒映出宫尚角舞凤飞龙的身影。他的身形刀法都是那样熟悉,却像是融化在了水汽里,叫宫远徵看不分明。
宫远徵下意识摸上腰间的佩刀。几年前习武时宫尚角将这把原本属于他的刀送给了宫远徵。这些年来,这把刀像道护身符一样被宫远徵时刻不离身地带在身边,无论是慌乱还是恐惧,他只要握住这把刀,就能拾起无限的勇气。
而此时再次触碰这把刀时,宫远徵的心却狠狠地抖了一下,回忆纷至沓来,他忽的忆起在大赋城的破庙外与寒衣客交手时,寒衣客说他认得这把刀。
这把刀可抵挡司徒红的蛊毒和寒衣客弦月刀中的磁石。
直到这一刻,宫远徵才朦朦胧胧地抓住些推算的杂绪,按图索骥般觑看到当初宫尚角赠刀予他时的真意。
前一世司徒红于林间伤他那次,他以为自己就要交代在那里,九死一生间宫尚角因巧合而路过那片树林,才将他救了回去。
宫远徵记得心口处伤口的疼,还记得宫尚角源源不断输送而来的内力。
但或许宫远徵不算是个大度的人,他还记得宫尚角的冷漠与无动于衷,记得宫尚角只肯医治他的伤,却不肯施舍给他一个拥抱。
宫远徵一直以为这件事很小很小,小到像是可以轻易就愈合的伤口一样,不会在宫尚角的心中留下疤痕。
直到这一刻宫远徵才如梦初醒过来,原来宫尚角的心上有着和他一样的惶恐与疼痛。
而宫尚角也比宫远徵想象中要更在乎他。
在与他共堕情海之前,在坦然接受他的爱意之前,甚至在宫尚角还只把他当做弟弟隔离在法度人伦之外时,就最在乎他。
在乎到节节败退,在乎到步步割让,在乎到抛下所有的礼法纲常。
前一世宫尚角说过,远徵弟弟在他心中是最好的。
那时的宫远徵困在弟弟这个身份中郁郁寡欢。那时的他不懂,那句“最好”其实没有范围,更没有任何身份的框定,它就是一句再质朴不过的描述。最好,比一切都要好。
宫远徵静静地看着宫尚角与孤山派的小徒们一个个切磋完毕。
闷湿的气候让宫尚角额上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他用袖口随意地擦去,接着踩过积雨的石板向站在长廊中的宫远徵走来。
宫远徵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眶里滚着湿意。
四目相对,宫尚角微微皱起眉头,神色也担忧起来:“远徵,怎么了?”
“哥,”宫远徵感觉自己的嗓子仿佛已经哑掉了,似乎曾有千万颗石子在他的喉咙里划过,但当他真正开口说话时又与平日并无二致了,“你能不能……”
宫尚角的目光专注而关切,耐心地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能不能抱一抱我。”
这还是宫远徵第一次如此细致入微地观察到宫尚角的慌乱,刀被胡乱地扔在地上,接着他手忙脚乱地赶过来。抱住宫远徵的时候,宫尚角脸上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恓惶。
两颗心贴着对方的胸膛在乱跳,宫尚角抱得很紧,宫远徵甚至能透过宫尚角裹满潮气的衣衫感受到他来自身体肌肤之下的干燥热意。
第一世碎瓷误伤,第二世司徒红毒爪掏心,每一次宫尚角都几乎散尽内力为他疗愈。
可是宫远徵觉得疼,觉得委屈。
彼时屋中四下无人,只一支烛火与他们兄弟二人,宫尚角始终不肯多逾礼半分。
如今白昼杲杲,满院熙攘,他却因宫远徵的一句话而仓皇到丢盔卸甲,别无旁顾。
宫远徵抬手回抱住宫尚角,隔世之久的心口疤痕仿佛在这一刻彻底痊愈。
原来他一直耿耿于怀的,是没得到来自宫尚角的拥抱。
哥,你的心,是不是也曾像我的一样疼。
否则你怎么会也变成了这般模样。
雨后的空气太潮湿也太稀薄,在这一刻,仿佛只有仰仗爱意才能存活。
与上官浅约定的三日指导结束后,宫尚角和宫远徵便离开了孤山派。
离开前许多人来到山门口送行,这几日和宫尚角切磋那几个孩子站在最前面,不舍地说了许多告别的话。那个冷面的小姑娘还给了宫尚角一个盒子,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大概是赠别的礼物,宫尚角竟也破天荒收了。
上官浅则混在后面的人群里,脸上带着一惯佻巧的笑,她什么都没说,像是只来看了眼热闹便转头离去。
下山的路上宫远徵始终寡言,若有所思的模样似是心情不佳,宫尚角偷瞧了几次都没得到回应,不由得有些心焦。
“远徵,”宫尚角捏了捏宫远徵的肩膀,“在想什么?”
宫远徵在想宫尚角重生这件事。其实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宫唤羽的死亡实在太过迅速,后续的处理也异常干净,就像是筹谋了数载的一击即中。
无锋与宫门之间,究竟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宫尚角查到过什么,又做过什么,宫远徵一概不知。
在梳理清楚头绪之前,宫远徵还没想好该怎样开口。
这两天他产生过无数次向宫尚角坦白一切的冲动,可话到嘴边又总是被吞下。他生出无端的荒唐忧怖,怕宫尚角得知他也拥有前世的记忆会反悔,怕他们之间的关系又退回最初隔着兄友弟恭的疏离端方。
“在想……”宫远徵抬头看向宫尚角。
孤山的雾霭重重追在宫尚角的身后,像一幅遮天盖地的苍白巨幕,似是所有浓墨重彩的爱恨都褪掉颜色后的白。
“想什么?”宫尚角不依不饶地接话发问。他又向宫远徵走近一步,搭在他肩上的手没有放下,收拢的五指反而将他搂得更紧了。
宫远徵迎上宫尚角的目光:“在想哥哥为什么收了别人的礼物。”
镇定自若的神色毫无半点破绽,仿佛他正是因宫尚角收了女孩的某样东西而苦恼着。但或许是入戏太深,随着话语从嘴里往外吐露,情绪竟也在往心窝里钻,宫远徵忽然真情实意地介怀起来。
胡乱找来搪塞的借口忽地翻涌成了来势汹汹的醋意,宫远徵到底没忍住,又补了一句。
“她很漂亮吗?”
随即他听到宫尚角很轻地笑了一声。
宫远徵的心发出如琉璃盏裂纹时的细微响动,他用牙齿在舌尖上狠咬了一下,暗自埋怨自己说错了话。
似是印证着他的想法一样,宫尚角拢在他肩膀的手松了力道。宫远徵慌忙抬起头,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真实的清脆响声。
他怔愣了片刻后缓缓低下头,看到自己编了细辫的发尾上被挂上了一只小小的银铃铛,正在因他动作而轻轻地摇晃。
“喜欢吗?”
宫尚角的声音再次飘过来,柔软而朦胧,像是山间迷蒙的云雾。
宫远徵既不答喜欢也不答不喜欢。
“为什么?”
“那位女孩执意要送样东西当作我指点她武学的谢礼,她擅制银器,我便请她做了这只铃铛。”宫尚角简要解释了来龙去脉。
“为什么是铃铛?”
宫远徵抬手摸了摸那只银铃,随即又将它握进手心里,不让它再发出任何声响。
“哥哥为什么会送我这个?”宫远徵的声音有些发抖。
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再在宫尚角面前佩戴过任何的发饰了。
第一世时他发尾满挂的铃铛皆是宫尚角为他系的,而最初始那第一只,是从宫尚角的发间取下来的。
那时他什么都不懂,伸手去抓了哥哥发梢上的漂亮铃铛,宫尚角见他喜欢便摘下来送给了他。可那时的他又怎么会想到,当他得到了宫尚角的铃铛时,便注定也要继承宫尚角的悲伤。
宫尚角的铃铛发饰是泠夫人为他所系挂,求得听闻铃铛声时知晓他平安无恙。后来宫尚角用同样的方式把铃铛系在宫远徵的发间,希望铃铛的声响能保佑这个弟弟平安健康。
但当宫远徵死后重生,再次回忆起有关铃铛的过往时,最先想起的却是那夜哥哥伏在他的膝间无声落泪,诉说着母亲亡故的悲伤。
泠夫人系铃铛给宫尚角,泠夫人故去了。宫尚角系铃铛给宫远徵,宫尚角最后也死了。
银制的铃铛冰冷生寒,叮当的乱响落在宫远徵的耳朵里犹如某种不详的预兆,令他恐惧,使他厌恶。
他再也不敢让宫尚角听到来自他发间的铃铛声响。
于是在其后的两世中,只有当宫尚角离开宫门时宫远徵才会在发间小心翼翼地系上铃铛,以假装哥哥一直陪伴在自己身旁。而当他相伴宫尚角左右时,却再也没有佩戴过任何发饰。
宫尚角没有见过他发间挂满铃铛的模样,本不该以此物相赠的。
此时被紧紧攥住的铃铛在宫远徵的手掌上留下深深的压痕。
宫尚角轻叹一声,抬手帮宫远徵舒展开因紧张而拧在一起的眉心:“我之前听大小姐说,我不在宫门时你总会在头发上系铃铛,跑起来的时候满山谷都跟着响。”
“她怎么总是和哥说这些。”宫远徵不满地撇撇嘴,心里却舒了一口气。
宫尚角唇边勾起抹笑意,但在注意到宫远徵紧攥着发尾的手时,笑意又淡了下去。
“远徵不喜欢也无妨。”
宫远徵摇了摇头,紧握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哥……”他叫了宫尚角一声,却又没了下文。
咫尺之间,宫远徵隐约看到宫尚角漆黑的瞳眸里盛着自己的倒影。
这一世泠夫人没有早亡,许多事情也变得不再一样,因果几度修改,他是否也可以生出更多的勇气。
宫远徵扬起脸,凑得宫尚角更近了些,仿佛想要从对方的眼睛里更加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影。
“可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宫尚角静静地回望着他:“远徵想要什么?”
“要哥答应我一件事。”宫远徵可以从宫尚角的眼睛里窥见到他的虔诚。
若说一直以来宫远徵面对宫尚角时都是以虔诚拜神明,那此刻便是他将神明看清之时,宫尚角是只为圆他所愿而来。
宫远徵明白,他许下的愿望一定会成真的。于是他松开了手,任由铃铛清脆的碰撞声在两人之间游荡。
“我要哥哥活着,无论任何时候都一定要活着,”宫远徵的目光灼灼,坚定异常,“哥如果死了,我立刻自尽,绝不会有半点迟疑。”
宫尚角注视着宫远徵的眼睛,那双眼睛永远痴狂、明亮,像燃烧热烈的火苗。
他的远徵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好,”宫尚角说,“我答应你。”
直至行至孤山脚下,大雾皆消,空寂里只剩声声清扬。
依照原定计划,二人准备启程赶往姑苏,出发前找到宫门暗桩略做歇脚,并收集一下这几日的来往情报。
驿站的茅屋简陋,宫远徵坐在屋里唯一的一张桌子前给他的暗器进行重新涂毒,而宫尚角则临窗站在一旁,看着手里数封暗卫送来的密信。
忽然门外传来侍卫的叩门声,宫远徵与宫尚角对视一眼,将暗器飞速收进暗器袋,然后起身去开了门。
“何事?”宫远徵的声音不轻不重,门口的侍卫却下意识将头低得更深。
这两年宫远徵跟着宫尚角在江湖中东奔西跑,身上的稚气褪去了大半,气场上也凝练出几分与宫尚角肖似的威严。
与此同时许多事情也不再是必须向宫尚角汇报,宫远徵一样拥有定夺处置之权。
侍卫向宫远徵恭谨拱手道:“回徵公子,扬州那边传来了悲旭的死讯。”
宫远徵大吃一惊:“你这消息是否属实?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悲旭是无锋的四魍之首,有天下第一剑客之称,至今从无败绩,神出鬼没行踪难料。前两日上官浅才说在姑苏附近查到了悲旭的行踪,就在宫远徵和宫尚角正准备前往的当口,竟传来了他的死讯。
“千真万确,”侍卫回答道,“就在今日午时,悲旭的尸首被一把长剑钉挂于扬州城门之上,大概明日之前这个消息就会传遍整个江湖。”
宫远徵又问:“那可知是何人所为?”
侍卫答:“不知,据说钉挂尸体的是悲旭自己的长剑。”
“你先退下吧。”站在不远处的宫尚角缓缓出声道。
宫远徵还处在惊愕之中,转头看向宫尚角:“哥,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要不要立刻出发去扬州?”
“既然悲旭已死,我们就也不必再去扬州,只需静观江湖中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变动。”
宫尚角扬了扬手中的两封密信,眸色深沉下去。
虽然其余三位四方之魍在此之前皆已毙命,但消息早被宫尚角暗中封锁。如今悲旭的死亡来的太过猝不及防,不可能瞒得住,只会大张旗鼓地四处流传,接下来定会引发无锋相应的动作。
“都听哥的,”宫远徵乖戾一笑,看向宫尚角举着信的手,“哥,密信中写了什么?”
“今年宗派盟会的请柬提前送到了,你随我同去。”宫尚角目光沉沉,表情晦暗难明。
他将这封装着请柬的信递给宫远徵,而另一封则被他捏在手里,摩挲着抚平信封的四角。
“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是,”宫尚角缓缓抬眸看向宫远徵,“宫子羽回宫门了。”
江湖之中山雨欲来,骤风先已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