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北上百里外的扬州城郊,在生起的柴火堆旁,花公子正准备给自己打个牙祭。
他手里拿着的长签上串着一只他刚猎回的兔子,炙烤之下油脂发出滋啦的声响,肉质诱人的熏香正缓缓飘散。
自宫尚角强硬推行改革解除掉宫门后山的守山禁制后,后山便只留雪重子固定守山,他们三位公子按照新规需要轮流外出进行最少三个月的游历以增长见闻。为保证安全,外出游历的公子身边会安排数名黄玉侍卫跟随。
花公子早在宫门里憋得待不住,自告奋勇当了第一位外出游历的人。
倒也并非花公子游手好闲,这两月他也没闲着,不仅广学民间刀剑铸造之法,还受了宫紫商大小姐所托,将没见过的建筑或兵械结构画图临摹下来传回宫门。
整日里他不是往铸剑冶刀的窑里钻,就是去往鱼龙混杂的坊间看那些旁门左道手艺人的奇技淫巧。不至足月,花公子连同随身的黄玉侍卫便皆如泥里打滚过一遍似的,灰头土脸得完全看不出原貌。
飒飒秋风吹过,干柴烧焦的飞灰扬了旁边的黄玉侍卫一脸,令那些不苟言笑的严肃表情瞬间破了功,几个人连声呛咳起来。
“来来来,坐下来吃肉。”花公子对自己烤兔子的手艺颇为自信,将兔肉仔细拆分出来分给几位侍卫,只给自己留了根兔腿。
“公子,接下来我们去哪?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游历回去啊?”最年轻的那个侍卫问道,同吃同住的日子里花公子与侍卫们混得惯熟,说话间也不再顾及尊卑。
“是不是后悔随我出来在外东奔西跑了,”花公子抬手勾上小侍卫的肩膀,又笑着看了看面前的几位,“这段时间让你们跟着我吃苦了。”
“没有的事,我们也长了不少见识,跟着您我们高兴。”围着柴火堆,几个人笑得真心实意。
花公子拿着根树枝挑灭火苗:“我想南下去趟姑苏,去完姑苏我们就回去。”
黄玉侍卫问:“去干什么?”
“前些日子我同几位匠师喝酒时闲聊时听了些事,三十多年前姑苏曾有剑宗鼎盛一时,后来掌门杨氏一族惨遭无锋灭门,剑宗也随之没落,有位匠师说有幸曾见过杨氏剑,铸造极为精良。传闻近两年剑宗重立,我想去看看。”
小侍卫一拍手道:“难怪公子让我们将马匹留在了驿站,原来是准备走邗沟的水道。”
花公子笑着打趣:“就属你聪明。”
分食完了兔肉,清理掉焦柴,花公子同几位黄玉侍卫向乘船之所赶路。
途中经过一条无人的荒郊窄路时,有一侠客模样的人迎面走来,擦肩而过时花公子心中没由来地一紧,竟多留意了对方几眼。
黑衣剑士怀中抱剑低头赶路,碎发隐隐挡去了他的面容,只有额间一道漆黑抹额仿佛染尽杀戮。
错身走出数步后一切相安无事,那人甚至连眼皮都没抬过一下,花公子松开紧握的拳头,暗叹自己疑心作祟。
就在他卸下心防准备赶路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如吊起的鬼魅一般飘了过来。
“宫门的黄玉侍卫。”
几步远的后方,黑衣剑士停下脚步,他未转身,只是站在原地,连抱剑的姿势都没有变。
一阵冷笑声后,他才慢悠悠地开口:“我以为宫门鼠辈早都被吓破了胆子,没想到也敢从老鼠洞里钻出来见太阳了。”
就在他开口点出宫门之时,几位黄玉侍卫便迅速将花公子挡在身后,全体戒备地抽出刀来。
铮然一声出鞘剑鸣,黑衣剑士动如疾风,上一刻还见他背身而立,下一刻挡在最前面两位黄玉侍卫的刀已断成了两段。
“好快的剑……”花公子不禁发出惊叹,正要上前进攻时被一位黄玉侍卫拦了下来。
“您快离开,我们不知道能撑多久。”黄玉侍卫刻意压低的话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天下武功,为快不破。黑衣剑士动作都快到他们都看不清招式,此刻无人具备与之抗衡一战的能力,恐怕那人杀他们就犹如切白菜一般容易。而且他们的马匹都留在了驿站,还不知能否从他手下逃脱。
“别着急,送你们上路之前会让你们冤有头债有主的,”黑衣剑士神色淡淡的,没有急于继续进攻,他一边用刀鞘随手挡下攻击,一边从容不迫道,“在下悲旭,比起无锋东方之魍的名号,我更喜欢江湖里剑术排名第一这个名头。”
花公子推开黄玉侍卫的手,提刀迎战:“我绝不可能舍弃你们独自逃命。”
“有意思,”悲旭缓缓收起那副仿佛天下无敌的落寞神情,提起一丝兴致上下打量了花公子一番,“你害怕我的剑,却不肯逃走,看来是懂兵刃。”
“少放屁,谁会怕你?”花公子惊怒四起,挥刀向他砍去,“今日我定让你亡命于此,替江湖灭了你这无锋祸害!”
“原来你不懂,”悲旭摇摇头,语气颇为遗憾道,“厉害的不是剑,是人。”
说罢他手腕翻转,顷刻间一位黄玉侍卫倒地,鲜血汩汩从他胸膛涌出染红了地面的黄土,他连眼睛都还没闭上就没了气。
花公子见状顿时红了眼眶,举刀奋力向悲旭砍去:“我杀了你!”
其余几位黄玉侍卫也是一样地悲愤异常,攻势猛烈地直冲悲旭而去。数人一路打斗,黄玉侍卫接连倒地却也不忘全力保护花公子。
“公子快走!”仅剩那位年纪最小的黄玉侍卫还在苦撑,他架住悲旭的剑试图让花公子快些离开,却被悲旭一脚踢开,滚落在地时呕出一口血。
花公子挡在他身前,此时他也已遍体鳞伤,手臂和大腿上的剑伤深可入骨。他眼中带泪,心中含恨,不敢去看倒在地上的兄弟们一眼。
悲旭仍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用剑指着他,连身上的衣冠都不曾乱。
“从前是我游手好闲不思进取,今日我终于明白了花家祖祖辈辈铸刀的意义所在,”花公子脑海里闪现过无数画面,儿时父亲逼他学习铸刀之术的过往忽然清晰地回想了起来,“无锋一日未除尽,花家就一日不会停止铸刀。”
悲旭摇了摇头,仿佛在替他感到悲哀似的:“剑术高手不滞于剑,飞花落叶、新竹旧衣皆可为剑,你赢不过我的。”
他话音未落,小侍卫不知何时蹿到了他的身侧,一把抱住他的手臂,连同他手中的剑一起。
“公子……快动手……”小侍卫祈盼地看向花公子,竭尽自己最后的一丝力量控制住悲旭。
“啊!”花公子目眦尽裂,长刀直取悲旭咽喉,然而他只觉眼见一道黑影飞速掠过,他仿佛被抽了一鞭似的被打了出去。
原来是悲旭的黑色外袍。
悲旭在被抱住手臂的刹那便舍衣金蝉脱壳,又以衣为武器进行了格挡。
小侍卫躺在地上,悲旭的长剑也随他一起倒在地上,以一种贯穿他胸膛的姿势。
悲旭垂眸,目光凉凉地从花公子身上扫过:“我说过了,剑术高手不滞于剑。”
花公子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结果却被手上的血蹭了一脸。
“今日我誓与你同归于尽。”他一字一顿,心中翻涌着浓烈的恨意。身上的骨头断了好几根,他依旧用刀撑着身体站起来。
“真可怜,”悲旭叹息一声,随意地从小侍卫的尸身上抽出剑,然后向花公子刺来,“就让我给你个痛快吧。”
然而悲旭的剑却偏了,没能刺中花公子。他飞快后退,躲过花公子紧随其后的一刀,接着错愕地看了自己的剑一眼。
方才他的剑是被弹开的,然而四周却什么都没有。
悲旭再次举剑进攻再次被打歪,花公子趁机砍中了他,亏他躲闪及时才没有伤及要害。
这一次他看清了,那是几片飞来的树叶,虽然碰到剑刃后便被劈成了两半。
可是本该轻柔的叶子裹挟着内力,如带着千钧力道的钢钉一般重重砸下。
花公子见悲旭神色怔愣,正要再次提刀上前,忽然一道影子从天而降与悲旭短兵相接,两把长剑碰撞在一起发出撕裂的呜鸣。
来人一袭青衣,头上戴着一只幕篱。
“你也配谈剑术。”女子声音清亮,手中宝剑的两刃散着寒光。
“你是谁?”悲旭边后退边挡掉对方的剑,语气里的从容不复存在,竟显得有些慌张。
两人的长剑交错碰撞不止,那半路杀出的青衣剑客剑术超然,与悲旭打得有来有回不分伯仲。花公子提起仅存的一口气加入其中,悲旭不敌,很快便落入下风。
打斗间的刀风剑气几次掀开那位剑客幕篱上的透纱,花公子无意间的一回头,恰好瞥见她露出的锋利眉眼。
那一瞬花公子莫名觉得此人的眉眼十分熟悉,似乎曾在哪里见过。但在全力击杀悲旭的当下他没有功夫细想。
悲旭便节节败退,力有不逮,最后被青衣剑客一剑刺穿胸膛。
“你究竟是何人……”悲旭捂着胸口倒下。
青衣剑客始终未曾开口作答,直到悲旭彻底断气后她才不疾不徐地将那溅上了血的幕篱取下,随手扔在地上。
花公子心中愤恨难平,又上前狠狠补了几刀。
但他泄愤后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快意,他带出来的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他们的鲜血浸湿了他脚下的土地。
这些黄玉侍卫们也是第一次离开旧尘山谷,他们还没坐过邗沟的船只,没看过姑苏的枫林,天天就跟着他土堆里打滚,吃了几个月的沙子,都还没尝过江南的鱼肥与稻香。
是他将他们带了出来,却再没能将他们带回去。
花公子感觉浑身的筋骨都碎成了渣,肉疼、骨疼、心更疼。
他多想不管不顾地陪兄弟们一起长眠于此,但他知道自己此刻不能倒下,他还要给他们收尸,还要带他们回家。
帮他手刃了悲旭的剑客没有离开,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准备帮他一起收拾残局。花公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郑重向她行礼:“您的恩情在下没齿难忘。”
“并非是为了救你,我本就要杀他。”剑客伸手去扶花公子,可花公子身受重伤早已力竭,还没等站起来就又跌坐回地上。
“让大侠见笑了,”花公子自嘲地摇头笑笑,第一次抬起头正视他救命恩人,“可否问一声大侠的名讳?”
然而花公子在看清对方的面容时却愣住了,他没想到青衣剑客竟已年近中年,方才打斗时她身手敏捷、剑法凌厉,就连此刻站在这也是鹤骨松姿、器宇不凡。
还有那双熟悉的眼睛。
花公子将最近几个月见过的人都仔细回想了一遍,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她。
就在他张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脑海里突然飞快闪过宫门那位角公子冰冷又威严的神色。
花公子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只见面前的救命恩人端端正正地向他一拱手,毫不避讳地将名字说了出来:
“杨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