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所有未向无锋投诚的门派会共赴宗派盟会,一来是为了商议如何抗击无锋,二来在无锋的威迫之下各宗各派兴衰变动极大,彼此间通过盟会的方式可以加强了解。
盟会大约在秋季秘密进行,为了躲着无锋的势力和眼线,时间和地点皆不固定,只靠加密的暗信传到每位参与者手中。
宫尚角带着宫远徵走进这一年选定的举办盟会的山庄,渐寒的秋风吹过红遍山坡的枫叶,呼啦啦地扑了人满怀。
那系于宫远徵发间的铃铛在风里打了个转,随着飞扬的发丝荡起来又落下。叮当声响了一半便被宫远徵紧张地捉回来,再仔细拢进了掌心里。
也不知是担心铃铛丢了还是怕听见那声响。
他小心地攥着自己的发梢,还没来得及抬头看路,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便被人轻柔地拨开掖到了耳后。
“冷吗?”
“一点也不冷。”宫远徵立刻摇头道。他才抬起头来,谷间又一阵风吹来,将宫尚角替他整理好的头发再次吹乱了。
宫尚角瞧着风中的远徵像只被吹炸毛的小鸟崽,忍不住抬手揉了揉他毛绒绒的脑袋,又笑着替他裹紧鹅毛大氅,然后顺势牵起他的手,往自己身后带了带。
“这山岭的入口狭窄,风有些大,你跟在我身后走。”
“哥,你对我真好。”宫远徵收拢五指,紧紧回握住宫尚角的手掌。
“又说什么胡话?”宫尚角侧过头斜了他一眼。
宫远徵抿了抿唇,无论哪一世宫尚角永远都会站在他身前替挡去风、遮住雨。
在宫远徵新找回的第二世记忆中,那年的宗派盟会宫尚角也带了他去参加。
彼时正值他的心思被戳破,又历他离家出走一载半,受了司徒红蛊毒所伤才被宫尚角捡了回去。
那时宫远徵哀莫大于心死,索性破罐子破摔,不肯再做宫尚角听话乖顺的弟弟。
宫尚角拿他没办法,骂又骂不得,打又舍不得,只好将他寸步不离地拴在身边。
但于宫远徵而言,从宫尚角不肯接受他开始,他的世界就已陷入了永恒的灰暗,他时时带着强烈的自毁自伤,用鲜血与伤痛置换宫尚角的怜惜。
参加宗派盟会那日,宫远徵与宫尚角在赶路途中拌了嘴,因着前几日宫远徵私下独自跑去与无锋交战,被宫尚角捉回来后好一顿数落。
路上宫尚角再次嘱咐让宫远徵乖一点,不要在盟会上任性,毕竟各宗派虎视眈眈,在那些人面前任何一点小举动都容易暴露弱点。
宫远徵被他的态度弄得烦躁不已,生了一肚子闷气,想质问一句哥哥眼中自己竟那样不识大体?然而憋了半天只甩出一句赌气的话:“我保证一句话都不会说,不给哥添乱”。
于是宫尚角深深叹一口气:“远徵弟弟何时能懂事一点。”
那天赴会的路上,宫尚角走在前面,宫远徵跟在后面,他一直一直望着宫尚角的背影。
第二世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宫远徵觉得自己是恨极了宫尚角的,恨他的无情,也恨他心中那不可撼动的尺戒与大义。
但如今回想起来,其实那些难解的执念和悲苦不过是他自己造出的心魔。
他曾说他对哥哥只有一心,无新无旧,可宫尚角待他又何尝不是只有一心,九死不悔。
他一如既往,宫尚角亦是终始不渝。
满山的枫叶染尽赤红颜色,在风中摇曳似是跳动着的火苗。
前世今生,宫远徵始终望着宫尚角都背影,然而此刻他的心境早也不同往昔。
“不是胡话,是忽然觉得哥哥对我很好,之前是我太不懂事了。”
宫尚角的脚步顿住片刻,心口忽然感到一阵微微的刺痛。
他想起前世在这条路上自己曾又急又气地指责宫远徵不懂事。
“远徵……”宫尚角拉紧宫远徵的手,转头时撞上他的目光,亮堂堂的。
远徵捧给他的一颗心,始终未曾改变过分毫。宫尚角本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忽然觉得有些话不必再说,他们的心无比切近,彼此的心意能直接相通。
走进山谷,过了狭关,踏入盟会之所时时辰还尚早。盟会未开始,但院中却熙熙攘攘聚了许多人,正讨论着几日前无锋那位东方之魍悲旭的死讯。
众人见到宫尚角,不自觉噤了声,顾忌着宫尚角的威严不敢上前寒暄,只隔着老远打声招呼。
宫尚角从人群中穿过,径直向门厅走去,众人注意到他身后还跟着位少年。
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还未束发,披散的发尾上编着银铃铛,随着步伐发出阵阵轻响。偏又生得眉目俊秀,神色间带着兀傲,气质与宫尚角如出一辙,从人群中走过格外惹眼。
角公子往日皆独来独往,这次竟破天荒带了人来。于是院子里众人议论的话题便从悲旭的死因转到了宫尚角的身上。
大殿里登记名册的人正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气,睁眼时那位江湖中人人敬畏的角公子出现在了案台前。
那人连忙执起笔,在名册上记下一列“宫门 宫尚角”。
再抬头,见到宫尚角都身边还站着位年轻公子,双手抱着胳膊正打量着他。
好在不等他问,宫尚角便率先开口介绍道:“这位是宫远徵。”
那人提笔,正要在宫尚角的名字下方再添上一个名字时,却听宫尚角道:
“烦劳先生新起一列。”
记录名册时以列为条目,于最上记宗派名,其下依次竖着列出该门派所到场之人,因此宫远徵的名字本该顺着写在宫尚角的名字下面,新起一列写在旁边反倒古怪。
所以在听闻宫尚角的要求之后,那人愣了一下,满脸疑惑不解地看向宫尚角,却迟迟没有落笔。
“这新起一列就是单独出来的又一门派了……听名字,这位小公子是角公子的宗亲,为何……”
后面的话他不好说也不敢说,这位小公子难道是被踢出了宗门,不许归入宗派之内吗?那宫尚角又何必带他来。难道是家族内争权?那为何也不避着他直接就说了出来。
那人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得偷偷瞧了宫尚角几眼,见他神态自若,眸色也是淡淡的、无波无澜。
“不必将他算在宫门之内,”宫尚角似乎很浅地笑了一下,“开立新派也好,今日便当是请各位帮着做个见证。”
“写吧,与宫门二字并排写在新一列上。”
等走出一段距离后,宫远徵才扭头向宫尚角问道:“哥,你这是何意?”
“远徵,”宫尚角静静地看着他,柔和无比的目光里却似乎夹杂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哀伤,“我希望至少你是自由的。”
“哥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宫远徵紧蹙着眉,“守护宫门是宫门族人与生俱来的责任。”
“宫门的责任在我身上,你不用考虑那么多,”宫尚角转身走向大殿,不再容他多问,“你先去座位上坐一会儿,我还有些事要与别的门派掌门相议。”
宫尚角独自去见了几个门派的掌门,谈了一些之前未处理尽的事务。宫远徵被安排坐在属于宫尚角的主位上,正百无聊赖地吃着旁边小桌上的果子。
和上一世的果子一样,虽是当下时令的产物,却大多都酸涩,只偶尔几颗酸中带着点甜。
在盟会即将开始前大多数人已经落座,只瞧着随着宫尚角一同来的那位少年坐在主位上,不知什么来头,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拨弄挑拣着碟子中的果子,挑出看起来更红些的来吃。
众人心里都好奇着,却又不好议论,只互相使着眼色,直至宫尚角进门才歇。
宫尚角走到宫远徵旁,也不赶他从主位上下来,只无比自然地准备坐去旁边新添的座位上。
然而不等落座,却被宫远徵拽住了袖子。
“哥,这颗果子甜,你尝尝。”宫远徵举着颗咬过一口的果子递到宫尚角面前,上面还留有一排新咬出的牙印。
分明盟会还未开始,此刻也还不是需要肃静的时刻,但殿中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只将目光聚在宫尚角和宫远徵两人身上。
两人一坐一立,宫远徵坐在属于宫尚角的座位上,而宫尚角站在宫远徵身前,背对着众人,大家看不到他的表情,却都不由屏住了呼吸关注着。
然后众人便看到素日威重庄严而谨慎的角公子弯下腰,就着那位小公子举起的手,顺着他咬过的地方又咬了一口。
被井水浸过的果子冰冰凉凉,咬一口下来脆脆的。但宫远徵举着果子的手指,无意间蹭过宫尚角的嘴角和脸颊,却是温热又柔软的。
一向神安气定不起波澜的角公子却不自觉地红了脸,反倒肖似那果子的颜色。
“甜吗?”宫远徵满眼期待地看着宫尚角。
宫尚角点点头应到:“甜。”
闻言宫远徵顿时眼睛弯弯地笑起来:“我吃了十几颗,就这一颗是最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