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鸣过三声,待各宗各派人士皆落座后,此次的宗派盟会便正式开始。
此次盟会的主事之人率先站出来,冲众人拱一拱手,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
“想必各位这几日也得了消息,无锋中四魍之一悲旭的尸首在扬州城的城门上悬挂了数日。半载间寒衣客与悲旭接连身亡,无锋正值薄弱之际,再没比此时更有利的时机,须得趁热打铁,一举将其斩草除根,还江湖一个太平。此时便需要我们众门派齐心协力,联手合作。此次盟会邀大家前来,便是希望能够商议出个策略。”
这一番话结束后,堂中霎时议论纷纷,各门派代表争着抢着抒发意见,其中也不乏有消息不够灵通的小门派,询问着关于寒衣客被杀的具体细节。
聒噪之中却只见宫尚角神色如旧,端坐在席间一言未发。
众人不知,四方之魍在江湖中霸道横行的时代已随着悲旭的身亡而彻底落幕。
他们只以为四方之魍如今是四中缺二,却不知是全军覆灭。
万俟哀是被上官浅所杀,尸首乱弃于山林,后被宫尚角所设的暗桩发现。由于宫尚角命人封锁了消息,没有走漏风声,因此江湖不知。
至于司徒红,宫尚角于旧尘山谷外斩杀她的事更是处理得干净不留痕迹,除了当初一同迎战的宫朗角、宫子羽,与知晓他中毒一事的宫远徵、上官浅之外,再无旁人知晓。
宫尚角放下茶盏时注意到宫远徵茶盏的茶水丝毫未少。宫远徵凝着深色,正伸着脖子认真听着屋中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全然没有上一世歪在一旁吃果子的悠闲自在。
宫尚角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正想说些什么,堂间一人忽然发出声冷笑,高声呵断了嘈杂的阵阵争论。
“说得好听!且不说寒衣客死在大赋城后山上的传闻是真是假,便是真的,无锋也不过是折损了两个高阶的刺客,上有更厉害的魉,下面还有无数魑与魅。无锋控制江湖几十年,若是真那么好铲除,怎么还会等到今天?”
随即便有一人起身附和道:“是啊,漂亮话谁都会说,怎么不见平日那些有名有姓的大宗派有何动作,倒指着我们这些无名小卒冲锋陷阵当枪使。”
这话含沙射影的意味太浓,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纷纷落向宫尚角—这个代表着“有名有姓的大宗派”的人身上。
宫远徵被突如其来的如芒目光刺得有些恼怒,但宫尚角不说话,他也不敢贸然顶替哥哥开口,只得压抑下来。
宫尚角喝了一口茶,依旧敛目不语,气氛便这么僵持着。
不多时,一位曾受过宫尚角救命之恩的小门派掌门忍不住出声替他辩驳:
“这些年江湖势力散落,虽各派表面上说着合盟抵抗无锋,但实则心里都畏惧着无锋,只想着明哲保身的都还算是好的了,背地里暗自向无锋投诚又有多少?这些年盟会成员换了再换,如同虚设,若不是还有宫门这样的大门派支撑着,这江湖怕是便早成了无锋的囊中之物。今时今日四魍去二,是难逢的好时机,合该想着怎么剿灭无锋,不要起内讧才是正解啊。”
有几宗门派受一通说教后却也来了火气,将矛头直接对准宫尚角。
先是素来与宫门不睦的悬山寨的人站了出来,指着那位替宫尚角说话的年轻掌门就骂:“他是私下给了你多少好处?难为你这样替他说话?”
年轻掌门顿时气红了脸:“你胡说什么?我从未收过任何人的任何好处。当年若不是角公子相救,我门派上下早被无锋灭门了。”
“你别看他之前帮你一回,保不齐下次就推你出去当替死鬼,”那人讥讽地瞥了宫尚角一眼,“人家大门派眼里哪有你我的死活,你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还上赶着献媚。”
宫远徵一拍桌子猛地站起来,指着那人就要骂:“你——”
“远徵,”宫尚角打断了他,声音不高也不低,听不出情绪,“坐回来。”
宫远徵狠狠瞪了那人一眼,不情不愿地又坐了回去。
七星派的掌门一直在旁看戏,此时起身恭敬地冲宫尚角行了一礼,支支吾吾了半天,一副畏惧的模样问道:“听说前些日子角公子进了孤山,传闻里说您是指点那些孤山派的弟子们武功去了。”
宫尚角抬眼,目光扫过来,他打了个哆嗦,低下头错开眼神:“江、江湖里都传,说孤山派是……是一个横空出世的野门派,来路不明,招的全是江湖闲杂。不知……不知从不结党营私的角公子为何要去拉拢那些人啊?”
七星派掌门一向软弱,永远是哪边有好处便倒向哪处的墙头草,今日竟敢借机扇风点火,也不知是谁给他的胆子。
宫尚角盯着他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我哥哥去孤山的原因有什么必要向你解释吗?”
只听得身旁宫远徵怒气冲冲的声音。
此时此刻上官浅已经被宫远徵在心里骂了一万遍,骂她心机深沉,明面是让哥哥指点武功,却高调对外放出消息,有意造出两派结盟的假象,暗地里是想假借宫门的名声壮她孤山的威风。
宫尚角唇角几不可见地上扬了一瞬,抬手隔着袖口按住宫远徵的手腕,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点了点。
他的动作很快,安抚住宫远徵后便飞快地把手收了回去。
接着宫尚角抬起眼眸,目光缓缓扫视众人,整个人威而不怒,犹如万顷平波,只语气悠悠着轻描淡写道:
“既然诸位疑心寒衣客之死的真伪,那我便给诸位一个解释。不久前我于大赋城与寒衣客交手,不敌受伤后,是现在坐在我身旁的这位——宫远徵,亲自将他斩于刀下。至于我为何会出现在孤山,只因受人疗伤之恩,我去还此恩情罢了。”
空气只安静了片刻,宫尚角那短短两句话就如同水滴溅入了滚烫的油锅之中,登时便炸开了。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四起,有些人震惊于寒衣客竟能重伤宫尚角,但更多的人带着骇然而畏惧的目光小心打量向宫尚角的身边。
“你说他?”众人皆不可置信地看着坐在原本属于宫尚角座位上的清瘦少年,“是他杀了寒衣客?”
“正是。”宫尚角嘴角勾起一抹笑,目光里显出来几分骄傲来。
一直藏在宫门中被稳妥保护的小公子,武功竟还在宫尚角之上,竟能有斩杀魍的本事。
盟会的主事之人不由感叹道:“宫门真是人才辈出,没想到角公子的弟弟年纪轻轻竟这样出色了。”
宫远徵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他哥为何要将斩杀寒衣客之功安在他头上,那“弟弟”便二字突然砸了过来,莫名讨了他的欢喜。
前一世“不是亲弟弟”那一句轻飘飘的话曾更让他痛苦不已,而这一世,他们会称他为“角公子的弟弟”。
堂中各门派的众人见他听了主事人一番恭维便面露得意喜色,心中默默松了口气,只觉得他年少张狂,爱听夸奖的漂亮话。
“宫门?”宫尚角忽然出声,“谁告诉你们他算作宫门之人了?”
宫远徵猛地转过头,定定地盯着宫尚角。
“哥……”他感觉曾经的噩梦仿佛又卷土重来了。
也有人疑惑:“他不是姓宫吗?”
宫尚角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
“不错,远徵是我宫尚角的弟弟,若有任何人想要对他不利,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宫尚角说话的声音很慢,每个字都如同凿入的钉子,令众人的心都跟着发颤。
“但他没有继承宫门的资格,所以宫门与诸位间的契约与恩怨,与他无半分瓜葛。若是今后他向诸位许诺了什么,宫门不会替他兑现,同样,宫门的一切,他也不能负担。”
是了,宫远徵忽然想起来上一世那个将宫尚角调离出旧尘山谷的追杀令。除了被宫唤羽点出来的那晚,宫尚角从未提起过关于它的只言片语。
宫远徵只要一闭上眼,眼前便是前世宫尚角刚从祠堂里被放出的模样,带着受罚后的疲惫,却依旧是冷静的、从容的,仿佛永远强大如斯的神祇。
可是真的有那么从容冷静吗?那为什么过了一世又重活,他却几乎耿耿于怀般记着那张只不过是为了调虎离山的追杀令。
前两世宫唤羽的声音仿佛阴魂不散般缠了上来,在宫远徵耳边反复回响:“江湖人人皆知宫尚角只有一个软肋,而那个软肋就是你。”
宫远徵几乎是畏怯般地转头看向宫尚角。
此时此刻,宫尚角站在他身边,拉着自己对所有人落下一句句满含杀意的告诫。
他的眼眸黑得像是光都照不进去的深渊,宫远徵仿佛看到了横隔着一生之久的宫门出事的那个夜晚,宫尚角在得知江湖中流传着悬赏宫远徵人头的追杀令时,慌乱而又不顾一切冲出旧尘山谷的模样。
只是啊,宫尚角的恐惧,永不示人。他的担忧与慌乱,他的挂念与挚情,都被他无足轻重般轻轻放下,然后深深埋入泥土之中,埋进比他大树根系还要深的地方,于是世人只能看见他的冷静与从容。
宫远徵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过来,原来一直以来,他所认为的宫尚角不爱他,才是彻底的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