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诸位也并非不识我弟弟的名号。”
宫尚角收起眉间厉色,不再是方才施威的气势,反倒带着和善的点点笑意。
他不紧不慢地开口:“一年半之前,江湖中有神医临世,所经之处治愈了无数疑难杂症。但一年之后,那神医忽然音信杳无,下落不明。我记得,江湖里还因此多了条传闻,说那天神慈悲,下凡济世一载……”
说到此处时宫尚角停顿了一下,转头看了宫远徵一眼,周遭的目光也随之落在宫远徵的身上。
“……不过那位济世的,可不是什么天神。”
众人瞪大了眼睛,看向宫远徵的眼神也从震惊变成了不可置信:“难、难道那位神医是……”
宫尚角唇角噙着抹淡淡笑意,像大人炫耀自己孩子时那样做出无奈又满不在乎的模样:“一年半之前,正是我弟弟第一次离开宫门,他本是四海游历,却误打误撞在江湖里混了个神医的名号。”
待众人的惊愕缓解过后,有几个门派敬重无比地向宫远徵行长揖:“神医!”
宫远徵却少见地有些慌乱,无措地看向宫尚角。
他似乎有些明白宫尚角在做什么了。
宫尚角对所有人说:“日后诸位定会有需要远徵的地方。”
威迫固然有用,但只能呵退安分的和能力有限的人,却没有办法防止别有用心之人的谋划。但“有用”却不同,世间万事万物皆为利来利往,当一个人有用,被别人需要,就不会被当作是猎物进行围剿。
宫尚角就是这样生存下来的,不仅是因为他极强武力带来的威望令人畏惧,还因为他对江湖有用,对大大小小的门派有用。因此江湖忌惮他,却也需要他。而正是这些忌惮和需要,一点点构筑起他在江湖的威望。
只是神医的名头能成为江湖中的传奇,也离不开宫尚角在暗中的精心谋划。
宫远徵依稀回忆起和宫尚角在江湖游历的那一年,他走遍四海时一心只为寻找药材,不曾想过宫尚角竟已为他未雨绸缪。
他似乎明白了,明白哥哥一片苦心都是在为他树立江湖的威望,是想保护他,是放心不下他。
可他似乎又不明白,不明白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不明白为何要将他变成剔除在宫门独立的存在。就好像……就好像宫门在宫尚角的眼中不足以成为庇护的所在,就好像……
宫远徵不敢再想下去了。
殿中静了良久,直到主事之人将偏离话题再次引回到如何清剿无锋的主题上。
“如今两魍已死,要赶在无锋填补上这个缺口之前,尽快找到万俟哀和司徒红。只要能除掉四魍,无锋便会犹如断脊,元气大伤。”
众人不语,宫尚角也没什么反应,只低头给宫远徵的茶杯里添茶。
之前为宫尚角说过话的那个年轻掌门再次忍不住出来打破沉默:“可有人查探到过万俟哀和司徒红的下落?大家不要再藏着掖着了,若想剿灭无锋,我们各派应该要开诚布公、齐心协力。”
半晌静默后,一个小门派的代表弱声道:“大约半年之前,我门派的几名弟子外出时无故被万俟哀杀害,当时在一处山林里……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瞧你这话说的,”悬山寨的寨主冷哼一声,“在座的哪个人与无锋没仇?说点有用的,半年前的消息也值得拿出来说?”
宫远徵看了那个小门派一眼,总感觉对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然而不等他斟酌发问,主事人已先一步开口:“在山林里遇害有何特殊之处吗?为何将此事单独提起,您有什么话就请直接说出来吧,我们再做分析和应对。”
那人道:“在山林中遇到万俟哀的那十几个弟子全死了,只有一个逃了回来,但他受了极重的伤,几天后也不治身亡。他告诉我们,他能逃出来是因为有位女子忽然跑出来和万俟哀缠斗在一起,他才幸而脱困逃出。他当时还说,他跑远后回过一次头,感觉万俟哀不敌那女子,好像被杀了。”
堂中立刻蹦出几声疑惑的惊叹。
“我派众人当时的反应也与诸位一样,不相信无锋的四魍之一会被如此轻易地杀死,但随后半年间,我有意派人探查过万俟哀的下落,却再也没得到过关于他一丝一毫的踪迹。”
此时有人站出来附和:“我知道那个山林,就在我们门派附近,半年前附近的百姓都传山林里出现了个大人物的尸体。但我们当时派人去找过,什么都没找到,连痕迹都被处理掉了。”
随之又是好一阵沉默。
茶杯被宫尚角放回身旁的小桌上,杯底和桌面碰撞时发出的动静很轻,但人们却都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他。
“还是我来说吧,”宫尚角开口,语气平淡,“万俟哀确实死了。”
满堂震惊。
“你如何得知?”
“因为……”宫尚角面无表情道,“是我派人去收的尸。”
惊愕之间,悬山寨的寨主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跳起来向宫尚角的方向走了两步:“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一直隐瞒至今,是何居心?”
宫尚角稳稳地坐在座位上,目光冷冷地与他对视:“我希望你明白,宫门做什么,不需要告知其它任何门派。”
悬山寨的寨主咬着牙恶狠狠道:“谁知道这到底是宫门的意思还是你宫尚角的意思?”
“有何分别?”
便有人阴阳怪气帮腔道:“那角公子的意思是,是宫门刻意瞒着江湖各派,想要毁了这结盟吗?”
“宫门并无此意,但若是诸位有什么不满,想要解除结盟也无妨。”
宫远徵在一旁暗暗攥紧了拳头,他讨厌这种感觉。上一世他因没处理过宫门内外的大小事物,在盟会上听不出那些夹枪带棒的试探,还是宫尚角阴沉的脸色让他依稀明白了来者不善。
上一世时宫尚角告诉他,是宫唤羽暗中作梗,以宫门的名义与一些门派达成了不可知的合作。可是为什么这一次,宫唤羽已经死了,那些恶意却依旧没有消失,甚至还直接摆在了明处。
不受控的感觉再次席卷上宫远徵的心头,那种无法挣脱的恐惧再次攥紧了他,带给他被命运扼喉般的窒息。
他闭了闭眼,赶走脑海里反复跳出的前两世的结局。
这一次绝不能重蹈覆辙。
那些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与宫尚角对峙。
“终结盟约,宫门知道吗?还是你宫尚角自己的意思?”悬山寨的寨主咄咄逼人。
“我说了,宫门无意毁约,”宫尚角始终保持着异常的冷静,甚至还轻笑了一声,“还有,寨主的手未免伸得太长,宫门内务不容外人置喙,我宫尚角说什么、做什么,皆是事先与宫门商议的结果。”
七星派的人脱口而出道:“既然是事先商议,角公子又为何没有将万俟哀的死讯汇报给宫门?”
话出口的瞬间已是覆水难收,只见宫尚角看过来的目光瞬间冷了下去,黑沉沉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亮,他慢吞吞地开口,如蛇吐信一般裹挟着阴沉的寒意:“我向宫门汇报什么,你又如何能得知?”
宫远徵只觉后脊发凉,浑身上下瞬间窜起一阵白毛汗。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宫尚角隐瞒司徒红和万俟哀的死讯只是为了迷惑无锋,以便日后杀无锋一个措手不及。但难道除此之外,宫尚角防备的却是宫门吗?
可是宫唤羽已经死了,难道宫门里还有人在与别的门派暗中勾结吗?
是谁?
宫远徵慌乱地扭头去看宫尚角,可宫尚角的神色太平静了,仿佛这些事情他都早已知晓。
于是宫远徵的心感受到了一阵抽痛。
对面那些人打马虎眼:“我们当然不知道,都是乱说的,角公子代表宫门,您的意思自然就是宫门的意思,是我们失言,盟约自然是不要终结的。”
那些迎面的质疑都被收了回去,不知是在找补还是服软,宫尚角冷淡应了几句,这事便就此轻轻揭过。
盟会的后半程内容便是约定如何袭击无锋,相互之间如何传讯的一些琐碎细节。只是所有人说的所有话宫远徵都没能再听进去半句。
他在想宫尚角。
宫尚角一定早就知道些什么。他早就知道,宫门里想要联合外人之手除掉他的不是宫唤羽,或者说,不只是宫唤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知道的呢?
早于半年前他暗中隐瞒下万俟哀的死讯,早于他这一世的精心谋划,甚至还要更早,早在上一世,在他们离开宫门之前,在他被逼迫交权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
宫远徵感觉自己的心从来没有这样疼痛过。
他凄凄哀哀地想,这一世重生,带给宫尚角的究竟是什么呢?
这一世宫尚角教导自己与宫朗角的过往历历在目,是与之前的每一世都一样的,教他们世间的道理,教他们做人的品行。
就连宫尚角讲起宫门的荣辱与责任时,也依旧端得那样霁月光风、襟怀磊落。
当宫尚角给他们讲那些的道理的时候,是否其实一直都清楚地知晓着宫门施加于他的真实意图。
可宫尚角还是将那些伤害暂时搁浅,还是希望将他们培养成正人君子的模样。
这个过程会痛吗?
宫远徵不忍回忆起宫唤羽死后,从灵堂回到角宫后的那个夜晚,宫尚角问他:“那如果想要颠覆宫门之人是我呢?”
还有他慌乱抬手时宫尚角落入他掌心的那滴泪。
宫远徵一直以为只要自己挣脱出命运提线般的摆布便能从那无边的窒息里逃出来,可当他拨开迷雾后才发现,站在命运彼端,流血替他斩断命运桎梏的那个人,是宫尚角。
从盟会结束后到离开山庄,宫远徵始终一言不发,沉默了一路,走至山外时宫尚角才先开口道:“我们回宫门。”
宫远徵点点头,跟上宫尚角的脚步。
“前面再走一段路就有宫门的暗桩,他们有车马,这样我们回程可以快很多。”宫尚角仔细地做出解释。
宫远徵只是“嗯”了一声。
“别想太多,”宫尚角摸了摸宫远徵的头发,铃铛摇晃着轻轻响动,“无锋会被铲除的。”
“哥,”宫远徵停下脚步,和宫尚角拉开了一点距离,“你为什么要将我划分出宫门之外?”
宫尚角愣了一瞬,微笑道:“不是将你划分出去的意思,远徵永远是宫门之人,只是若有一天远徵不想留在宫门了,宫门之外也依然能有你的容身之处。”
宫远徵鼻子一酸,但他咬紧牙关,逼着自己直视宫尚角的眼睛:“我为什么会不想留在宫门?”
“没有说你一定不想留在宫门,这只是其中一种选择。”宫尚角安慰道,“天地之大,我只是希望你有更多的选择,可以让你想留在宫门就留在宫门,想要离开就能离开,任何时候,只要你想。”
宫远徵摇头:“这不是实话。”
宫尚角回望他的眼神坦然无比:“这就是实话。”
“哥!”宫远徵恨恨地冲他喊,“我不要你这样保护我!当初我选了玉侍佩刀,我说过我要站在你身边!”
宫尚角一愣,随后微微蹙眉:“这件事不要再说了,我们先去找暗桩。”
说完他转身便走,粗暴地终止了这次对话。
“你反悔了吗?”宫远徵边走边喊,他始终落后宫尚角两步,只能冲着他的背影叫喊,“是你让我选的,我选佩刀,我现在还这样选!我不要你保护我,我要和你一起去面对所有的事情!”
宫尚角停下脚步,似乎很快地低头调整了一下情绪,然后转头深深地看了宫远徵一眼:“远徵,我没有想把你从身边推开。”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宫尚角看向他的目光柔软,毫不掩饰其中的温情。
若是宫远徵没有重生,没有前世的记忆,此刻他一定会扑进宫尚角的怀里,抱着宫尚角听他说他永远不会不要自己。
可是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宫远徵,不仅看到了宫尚角的温柔,更看到了他柔软目光下的坚定。
是那么冷静,又那么决然。
宫尚角要把他隔绝在纷争之外,独自去与既定的命运抗衡。不准备告诉他,也不准备带上他。
“哥,”宫远徵的声音颤了颤,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望着宫尚角,“我前几天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自己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在灯下写字,你站在我旁边,我的手一抖,笔尖就在你的袖子上留下了一块墨迹。梦里我总是在想,是不是我就像那团沾在哥哥袖口的墨迹一样,是你总也无法洗掉的脏污。”
宫尚角感到一阵钻心的痛楚,急切的反驳里丢失了所有的冷静自若:“当然不是!远徵,你是我……”
但是宫远徵打断了他:“哥,在梦里,我一直在后悔,如果我没有喝醉酒,如果我没有做错事,你是不是就不用那么痛苦了?如果我没有赌气离开宫门,如果我亲手把那朵出云重莲交到你手上,再和你讲清事情的原委,是不是宫唤羽就不会有机会作恶了?如果我听你的话留在宫门,没有非要跟着你外出,是不是也能早早看清宫门内的明争暗斗?如果我不是非要不肯认罪,如果我被宫唤羽诬陷时能甘愿入狱,是不是就不会害你元气大伤以至于被宫唤羽重伤?”
宫尚角盯着宫远徵,一点点睁大了眼睛。太多太多的情绪漫上来,顷刻便将他吞没,此时他的脑海一片空白,仿佛失去了思考的全部能力。
“远徵,你在……说什么啊……”
宫远徵却直直地望着他,眼睛亮堂堂的。
“我有好多好多的问题想问,然而面对你,哥,我最想问的却是,那日在长老院,他们说你我悖逆人伦之时,你为什么没有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