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云为衫时,宫远徵的笑容便凝固在了脸上。
他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宫尚角。
宫尚角目光沉了下去,冷冷地审视着云为衫。
“阿云,”宫子羽一路小跑过来,小心牵起她的手,珍重地介绍道,“这是我哥宫尚角,这是我弟弟宫远徵。”
然后他转过身,把云为衫往自己身边轻轻拉了拉:“这是阿云,是我的未婚妻。”
若不是这个时候云为衫的出现太猝不及防,宫远徵大概要和宫子羽理论一下他怎么就能大言不惭地说宫尚角是“我哥”。
但是此刻,他全部的思绪都被云为衫带走了。前世的记忆涌来,这一次没有了宫唤羽的选亲,然而云为衫还是遇见了宫子羽,甚至比原时间线还提早出现。
宫远徵冷笑一声,阴狠地瞪了宫子羽一眼,意味不明道:“宫子羽,你可真是个大情种。”
宫子羽没听出宫远徵话里的特殊意味,反而不好意思地憨笑了一下,接着又压低声音羞涩道:“阿云是对我很好。”
“那还真是,恭喜你啊。”宫远徵咬牙切齿道。
云为衫感受到了他的敌意,垂眸和他错开眼神。
“进入宫门的人都须核验身份,这是宫门的规矩,”宫尚角终于开口,冷静地看向宫子羽,“你带她回来之前是否已彻底查明了她的身世?”
宫子羽愣了一下,接着坚定地点点头:“阿云是好人。”
“子羽弟弟,并非我有意为难,有些事还是要查清楚一点,”宫尚角铁面无私道,“毕竟无锋虎视眈眈,宫门无法再承受一次像当年苍东霹雳堂那样的事情。”
气氛变得紧张起来,宫子羽与宫尚角宫远徵二人对视不语,才堪堪修复的兄弟情谊再次岌岌可危起来。
剑拔弩张之际,宫紫商不知从哪窜了出来,和和气气地挽住云为衫的胳膊:“云姑娘你别和他俩一般见识,宫二宫三从小就这副臭德行,大的死鱼脸,小的死鱼眼,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宫远徵嗷了一嗓子,怒吼道:“宫紫商!你说谁死鱼脸呢?”
“你看看你看看,多么粗鲁,多么残暴,”宫紫商假模假式地抹眼泪,一边捶胸顿足一边拉着云为衫的手道,“云姑娘你是不知道,我们宫家啊,就只有宫子羽一个傻的……哦不,一个温柔体贴的,你要珍惜。”
珍惜这难得的骗傻子机会。宫远徵腹诽,默默帮宫紫商补全后半句。
而宫子羽正在一旁向宫尚角保证:“阿云绝对没有问题,我可以替她担保。”
宫尚角不禁有些头疼,想到云雀还在宫紫商那里,无量流火又被多方觊觎,如今又来了个云为衫,也不知道在他们没回来之前云为衫是否已经做过了什么。
他挥挥手示意宫子羽别说了,并表示核验身份这事之后再议。
一旁云为衫正温温柔柔地冲宫紫商笑道:“羽公子真心待我,我感激不尽。”
宫远徵听到她的话,突然恶劣地咧嘴一笑,悠悠道:“云姑娘,辜负真心之人可是会肠穿肚烂的。”
这话讲得太重,云为衫愣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哎呀,你别在意那俩人的话。”倒是宫紫商过来拉了她一把,带她离开往羽宫去了。
宫尚角察觉到宫远徵的不安,抬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小臂。
接下来两人依次拜访了执刃和三位长老,三位长老的态度看上去并没什么异样,甚至还耐心向宫尚角解释了宫主易位的原因。由于与他失去联系了很长一段时间,而角宫是宫门的倚仗,不可一日无人主事,只能临时更换了角宫宫主。
三位长老表示现在宫尚角回来了,角宫的宫主之位可以变动,只是如今宫朗角正在外处理公务,要等他回来之后再做商议。
从除掉寒衣客后重伤昏迷一直到从孤山派离开,宫尚角确实属于失联的状态。但这些并不是真正的原因,宫尚角知道,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想挑起他和宫朗角的争端。
“不必费心再议,”他站在长老院中,身姿苍劲而挺拔,“只要能担起责任,将宫门的宫门安危祸福视为己任,那么宫主之位是谁皆可,更何况宫唤羽死后朗角便是少主,如今执掌角宫也是理所应当。”
从长老院出来后,宫远徵一路上看了宫尚角好几眼,几次欲言又止,但最终却只是自己默默替他红了眼眶。
明月当空,商宫造械室的门被叩响。
宫紫商打开门,“哦”了一声,随即笑起来,怪着声调道:“夜黑风高,两位弟弟这一回家就赶着来敲如花似玉的姐姐的房门,这要是传出去,可要让别人怎么想哇。”
抑扬顿挫、拿腔作调,就差没把不欢迎三个字直接写脸上了。
宫尚角不理她的怪调的嘲讽,径直走了进去。他背着手站在屋中,不动声色地将屋内的陈设打量了一番。
从前商宫的兵器和火药都是直接送往角宫,这是他第一次亲自登门宫紫商的造械室。
屋里乱糟糟的,图纸铺在桌上,挂在墙上,摊在地上,四处散落着,上面还残留着未打扫干净的硫磺和硝石粉末。各样器械工具和只制作了一半看不出是什么的机关扔了一地。这些东西混乱地分布在屋内,看上去有种不修边幅的粗旷感。
而其中最为惹眼的,是屋里主柱旁那个用坚硬木片做的人型庞然大物,足有直通房梁那么高,制作却很粗糙,只是呆板地跪坐着,面孔也又丑又怪。
宫紫商没能拦住宫尚角,只来得及将宫远徵堵在门口,眯着眼睛对他指指点点:“夜闯闺房,远徵弟弟,你哥不要脸,你可不能没节操。”
宫远徵急了:“你才不要脸!”
“嗯?”
“我哥不是!”
“啊?”
“这里又不是你闺房!”
“哦?”宫紫商向后环顾了一圈,发现竟没有一个能被她张冠李戴说成是床的地方,于是摊了摊手承认道,“还真不是。”
宫远徵被气得跳脚。
就在他脑子飞快运转,准备和宫紫商大吵三百回合时,宫尚角却及时出声阻止了这场大战。他看向宫紫商,正色道:“今天来找你是有正事商讨。”
闻言宫紫商这才收起夸张的神色,放宫远徵进了屋。她在把门合上转过身时,宫远徵已快步走到宫尚角身边。
宫紫商看着这兄弟二人神情严肃,不由噗嗤一笑,神色轻松,但语气却难得正经道:“放心,我没让云为衫见到云雀。”
宫尚角没想到她会开门见山提到云为衫,愣了一下,一时竟不知怎么接。
“怎么?难道你们不是为了云为衫而来?”宫紫商狐疑地扫了他们一眼。
宫远徵也疑道:“你知道云为衫的身份?”
“她是无锋刺客,”宫紫商的语气稀松平常,仿佛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多惊人的发现,“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宫远徵忍不住讥讽了一句:“那你还和她勾肩搭背,上演什么姐妹情深?”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这是怀柔政策懂不懂?”宫紫商翻了他一个白眼。
“那你打探出她进宫门的目的是什么了吗?”
宫紫商正得意着,突然被这话噎了一下,顿时颓废了下去:“那倒还没有。”
宫远徵不屑地嗤笑一声。
“不过我让金繁一直暗中盯着她呢,有什么状况金繁会第一时间告诉我的。”提起金繁,宫紫商故作娇羞状。
宫远徵撇撇嘴,小声挖苦了句“金繁听你的吗?”
“她是宫子羽带回来的吗?”宫尚角向宫紫商求证道,“金繁有没有说宫子羽是怎么认识她的。”
“西湖旁,断桥上,羽公子与云娘子邂逅雨中,一见钟情……”宫紫商抑扬顿挫情绪饱满地讲起爱情故事。
然而她一抬头,对上了宫尚角冷冰冰的神色。
宫紫商犯怵似的吐了吐舌头,这才认真道:“我听金繁说,有次宫子羽游湖,见桥上有人落水便准备去救,结果他被那人拖进了水里,是云为衫把他捞出来救了他。”
听到这,宫远徵脸上的鄙夷简直藏不住。
“再后来的某一雨夜,云为衫敲响了他们的院门,她狼狈极了,浑身上下也都湿透了,她说自己被无锋追杀,自己无处可去,请宫子羽收留她。再后来他们在姑苏小住了几日,宫子羽便带她回来了。”
“俗套。”宫远徵做出犀利点评。
宫尚角垂眸沉默着,陷入了思考。
云为衫主动找上宫子羽并让他带她回了宫门,证明无锋已有了下一步的动作。而宫子羽重回宫门出现在三位长老面前,无疑是给了长老们新的希望,恐怕长老们很快就会向自己发难。
时间不多了,一边是无锋的外忧,另一边是宫门的内患。
宫紫商没让宫尚角继续思考下去,话题一转对他道:“云为衫的事情说完了,说说你的事情吧,听说你把寒衣客杀了,还藏匿了万俟哀的尸体。”
“是。”宫尚角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直接便认了下来。
宫紫商没想到他这么坦然,惊奇道:“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是三位长老说的。”宫尚角早已猜到了这个状况,脸上都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宫紫商眼珠滴溜转动,压低声音道:“我潜入花宫的时候不小心偷听了他们的对话。”
“不过你怎么知道是三位长老,难道他们对你……”说到这里她突然像说错话般噤了声,偷瞄了宫远徵一眼,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开口。
宫尚角反而坦然地接过她的话:“三位长老想动用无量流火,我目前是他们最大的阻碍。”
闻言,宫紫商的第一反应却是去看宫远徵,宫远徵虽是一脸忧愤,但却并无半分蒙在鼓里的慌乱。宫紫商从没想过,一向独来独往心沉似海的宫尚角,也有将自己的危机与险境交付给他人一起承担的时候。
“宫尚角,”她收敛起脸上的夸张表情,只是轻声感叹道,“你真的变了。”
宫尚角并不答,只道:“你已知云为衫的身份就好,我来此也是为此,你既有防备我便不再多言。如今我已不再是角宫宫主,处事多有不便,云雀暂时就押在你这里。”
“放我这里当然安全了,就算我看不住,不还有金繁在嘛,”宫紫商又开始神经兮兮地作怪,“不过呢,尚角弟弟要是不放心的话,也可以让远徵弟弟把她带回徵宫。”
“不必了。”宫尚角没有犹豫便一口回绝。
于是宫紫商咯咯地笑了起来,今天第二次发出感叹:“宫尚角,你是真的变了啊。”
宫尚角不理她,只微微偏头对身旁的人道:“走了,远徵。”
也不知是不是宫紫商产生了错觉,有一瞬她竟觉得宫尚角转头时目光变得柔软而温和了下来。
宫远徵学着宫尚角敷衍地冲她拱了拱手,接着便跟着宫尚角向外走去。
“宫尚角,我还有一个问题。”在宫尚角和宫远徵即将推开门之前,宫紫商突然喊住了他。
宫尚角顿住脚步,听到宫紫商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当年你说法度不容撼动,每个人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如今你依然这样认为吗?”
他没有回头,反倒是宫远徵转过身有些不解地看了宫紫商一眼,但随着宫尚角推门离去,他便立刻收回探究的目光,快步跟上了宫尚角的脚步。
造械室的门被从外合上,晃了晃发出轻微的声响,除此之外,屋里陷入了漫长的安静。
宫紫商叹了口气,走到主柱旁那个又丑又怪的木头人身边,有气无力地趴在它的腿上。
“如果你改变了主意,我是可以帮你的……”她喃喃着,不知是在对谁说。
木头人岿然不动,不会有任何反应。但是一直以来,宫紫商的身边都只有这个巨大的木头人。
它端正地跪坐在这里,沉默地将她的一切尽收眼底,看着她喜怒哀乐,看着她郁郁不得志,看着她勤勉砥砺,陪她熬过无数日夜。
只不过自始至终,木头人都不悲不喜,不会言语。
那年她被父亲告知没有习武天赋,她跪在长老院里,三位长老高声宣布禁止她修习宫门的全部心法与刀式。
在她没心没肺地接下禁令,又笑嘻嘻地表示自己不喜欢念书,并且还主动提出要离开学堂之后,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问她想要什么东西。
她要了这间构造奇特的屋子和这个丑到令人生畏的木头人。
因为这个又丑又怪的木头人,这间屋子没有人踏足。也只有在木头人的身边,她才能偷偷搞她的研究,偷偷地看书,偷偷地研制兵器和机关。
木头人庇护着她,包容着她,那双眼睛虽然丑陋,但里面却永远没有审判和鄙夷。
她在这间屋子里做的事情一直无人知晓。但是某一天,她配制火药时配比有误,爆炸发出一声巨响,把她做的机关器械冲得七零八落,有几个零件顺着窗户被炸飞了出去。
宫紫商顾不得自己满脸灰黑,连忙跑出去找那几个零件,生怕被人发现自己在偷偷的搞研究。
她在屋外假山怪石间找了半天,有一块零件却始终没能找到。
忽然她眼前出现了一个男孩,那男孩看起来和她年纪相仿,宫紫商飞快从他的穿着打扮中分辨出他的身份,是宫门专门为各宫小公子们新培养的那批侍卫中的其一。
宫紫商使劲擦了一遍脸,又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啊呀呀地作怪着笑起来,装傻道:“我刚刚正做糕点呢,正愁做好了没人吃,你要不要来尝尝呀?”
她料想对方也不会想吃。
男孩沉默地和她对视片刻,伸出手,手掌向上摊开。宫紫商呼吸一滞,他的掌心里放着那块她找了很久的零件。
她一把拿走零件,佯装凶狠道:“不许告诉别人!不然我让人把你赶出宫门!”
男孩面无表情,似乎根本不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但是下一秒,他却点点头,用没有起伏的语气应道:“是,大小姐。”
说完他冲宫紫商行了一个标准的侍卫礼,随即便离开了。
宫紫商的秘密在她最被宫门提防和忌惮的那几年,一直没有被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