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后代之中宫紫商是唯一的女孩。她的年纪最长,但在她之后,宫门前山后山就再没有女儿出生。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敏锐地感觉到长辈们对自己的态度和其他公子们不一样。每当她表现有一点聪颖,或是展示出任何武学的天赋时,受到的永远不是赞叹和表扬,而是长辈们忌惮而又厌恶的目光。
于是宫紫商早早便意识到父亲和长老们不喜欢自己,而且除了不喜欢之外,还有种莫名的戒备与敌意。
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觑着父亲的脸色行事,可无论她多么乖顺,父亲始终都对她不满意。直到某次她贪玩忘记了温书,父亲得知后竟松了一口气。
从那之后,她开始假装偷懒,假装愚笨,每天嘻嘻哈哈地只顾着玩耍。
父亲虽看不上她,也时常露出鄙夷的神情,但无论是父亲还是执刃,亦或是三位长老,终于不再对她充满戒备。
宫紫商辞学那年,又逢母亲病逝。
母亲临终之前她伏在床边大哭,母亲摸了摸她的头,叮嘱她要照顾好自己。
“阿商每天都要开开心心的,”母亲怜爱地摸着她的头发,“你是宫门里的大小姐,他们总要保护你的,纵使你娇纵些也没有关系。”
“可若我不在乎这些呢?娘,我喜欢研究兵器和火药,我也想有朝一日像唤羽弟弟一样继承商宫,承担起宫门的责任。”
母亲温柔地擦去她眼角的泪,声音因生命的流逝而变得有气无力:“你不行,做不到的 ”
“为什么啊?”宫紫商倔强道。
“活得傻一点糊涂一点吧,”母亲不忍地长叹一口气,“你只是一个女孩。”
这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在母亲合上双眼时,宫紫商听到自己心底有个声音在嘶吼着,叫嚣着,大声控诉着。
那反反复复喊到声嘶力竭,只有三个字:“我不服。”
但漫长的时间淹没过她的不服,挫磨掉她的不甘,宫紫商最终还是如母亲叮嘱的那样,活成了一个不学无术的骄纵大小姐。
宫紫商平日私下在她的小屋里研制武器火药,明面上吃喝玩乐,生活过得惬意无比。
某日她溜去旧尘山谷采购工具,回山时故意走了山石嶙峋的一条小路上,却不承想碰巧遇到人打架。十几个男孩子围着一个人打。
他们都穿着宫门玉侍的衣服,宫紫商不想暴露自己私自外出的事,于是便没有出面制止,而是躲到了一块石头后面默默围观。
只见那个被围住的小孩身手敏捷,十几个人在他面前也并未占太大上风,打了半天都没能抓住他。
终于等他们打累了,气喘吁吁地停下手时,那个被围殴的人也停了下来,他没有任何反击的意思,只是冷漠地抱臂站在一边。
“你不过和我们一样是个侍卫,傲什么傲?真以为自己能成主子了?我呸!”直到十几个人骂骂咧咧地散了,那人依旧一言不发,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宫紫商忽然觉得他这面无表情的模样有点眼熟,再定睛细看,记忆忽然涌上心头——这是几年前帮她捡回零件的那个侍卫。
“哎!”宫紫商有些激动地从石头后面跑出来,“原来竟在这里碰到了你。”
“大小姐。”那人恭敬行礼,语气依旧没有任何情绪。
只不过他拱手时这一抬手,宫紫商看到了他袖口处锦带上的佩玉。
“红红红红玉?”
宫紫商惊讶地连退了数步差点摔倒,好在面前这位冷脸的红玉侍卫手疾眼快地扶住了她。
“你这么厉害呀!”宫紫商一脸崇拜道。
那人扶稳她后便松开了手,神色依旧淡淡的。
“上次的事情多谢你帮我保密,”宫紫商拍拍他的肩膀,“宫门侍卫太多,我想答谢都找不到人,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小姐,我叫金繁,”那人一板一眼地回答,“作为侍卫,听从大小姐的命令是我的职责,并无需要答谢之处。”
“那太好了,我今天溜出去的事你也不许往外说,”宫紫商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冷漠,脑子一转就立刻和他谈条件,“同样你们打架斗殴的事我也会帮你隐瞒。”
金繁点点头,没有说话。
没过多久,初入学堂的宫子羽身边多了一个贴身侍卫。
宫紫商听到不少传闻,据说那侍卫目无下尘傲气得很,也就是羽公子性子软脾气好,才任由他以下犯上。
那个侍卫就是金繁。
公子们的贴身侍卫皆为绿玉,宫紫商想,他心中一定是怨愤的。
红玉的评级极为苛刻,宫门近二十年没再出现过红玉侍,而绿玉侍则随处可见,宫门玉阶侍卫中近八成都是绿玉侍,而且干的通常只是一些琐碎的杂事。
而金繁是宫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红玉侍卫。
无数艰辛和汗水争出头,而成为最强者的结局却是被摘去荣誉,一身功夫无用处,只为了守在一个怯弱的小少爷旁,护他周全,陪他玩乐。
宫紫商再次遇到金繁时,他跟在宫子羽的身后,沉默地帮他拎着书拿着刀。他见到宫紫商便拱手行礼,依旧是神色寡淡、面无表情。
除了抬手时露出的袖口处,锦带之上的玉佩换了颜色外,他与之前没有任何不同。
再后来,宫紫商难得有机会问金繁,勤学苦练数载成就一身本事,可努力到最后却是成为无能公子身边的小小侍卫,你甘心吗?
金繁看着她没有说话,他的眼睛里没有情绪,所以盯着人看时就显得十分冷傲。
宫紫商心想,难怪那些侍卫对他不满,他这幅姿态看上去可真傲慢无礼。
“我是宫门玉侍,一切都听命于宫门,自然接受所有的安排。”
“我不是在问你的身份,”宫紫商盯着他的眼睛,“我是问,除去身份之外,你的想法是什么?是作为一个人,而不是某种群体的符号时的想法,你会不甘心吗?”
金繁很久没有答话。
宫紫商试图从他的眼睛里找寻到一丝一毫的愤懑与不甘,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死水一潭。
“大小姐,你的问题没有意义,”金繁开口道,语气平淡,“除去这层身份之外我什么都不是,无论红玉侍还是绿玉侍都没有分别,只是职责不同而已。”
“是吗?”宫紫商笑了一声,“可是我就不甘心,宫门的公子们都有资格成为宫主,而我不行,只因为我是女子。”
宫紫商说:“我很不甘心。”
她的心里有太多太多的不甘与委屈,尽管它们被她很好地藏在大大咧咧的外表下,但却永远存在,就如同扎在心上的刺一般,无论她再怎么假装糊涂,心口的疼痛都永远清晰而深刻。
她不明白也不相信金繁能如此平静。
就在她以为金繁不会理会她的自说自话时,金繁却忽然开口道:“如果我出身是公子,或许我能建功立业,能实现抱负,可我不是。我只是侍卫,绿玉、黄玉、红玉,都是侍卫,出身无法被改变,所以我不去想,也不会不甘。”
宫紫商笑了。
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人和她一样,常怀着想要把世间条条框框的秩序全部砸成稀巴烂的愤怒。
“金繁,”宫紫商笑得模样疯癫,“你跟在宫子羽身边,总有很多机会打探消息,帮我个忙吧。”
“大小姐,恕难从命,”金繁都不听下文便一口回绝了,他神态又回归冷肃,仿佛刚才说出那番大逆之言的人不是他一样,“我是羽公子的贴身绿玉侍,我的命是羽公子的,誓死守护他是我的使命,绝不会有半点背叛之意。”
“没让你伤害宫子羽,只是想你帮我打听一下,宫门之中哪里可寻得硝石?”
宫紫商冲金繁疯狂眨眼睛,但金繁绕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以为金繁不会帮她,可某天出门时,她却在造械门口的乱石旁捡到了一张画着后山禁地中硝石分布的地图。
宫紫商时常觉得,宫门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樊笼,他们每个人都带着沉重的镣铐,按照被塑造的模样生长。
一团死气,无人反抗。
直到有一天,长老院中议事,她站在宫唤羽和宫子羽的身边静静旁观。
大殿中央跪着一人,挺直着脊梁,倔强地看着堂上的执刃和三位长老。
“尚角,这次是你行事太过鲁莽。”执刃长叹一口气道。
宫尚角昂首,不发一言。
彼时他一如宫紫商在后山禁地中断言的那样,成为了宫门年轻一辈里能力最出众的一位。
他曾只率一小队黄玉侍卫便直捣黄龙,杀入无锋的老巢,从此名震四海,令整个江湖闻风丧胆。
无锋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当下惊得四散而逃。可随后的反击则更加频繁,来势汹汹,都冲着宫门而来。
宫门之人时常会遭到无锋的伏击,因此宫门之人在外行事总要隐藏身份,避免祸端。
这次一队宫门暗卫不慎暴露身份,宫尚角得到消息后带人前去营救,结果伤亡惨重。
月长老对他的做法极不认可:“那队暗卫不过十余人,但你贸然前去,救回的人寥寥无几,前后搭进去的人命却足有二十有余。”
“宫门族人有难,何以见死不救?”
大概强者多自傲,宫尚角跪在殿中,不卑不亢。
“若放任无锋杀之,不仁不义,是懦夫所为。我带兵前去迎战,虽亦有伤亡,但却也将伏击的刺客尽数斩杀。”
“荒唐!”雪长老大骂一声,“宫尚角你如今不过才十七岁,就居功自傲。行事之前不向宫门通报便敢自作主张,如此目无法纪,日后怎堪大用?”
宫尚角却不服气:“一味逃避只会助长无锋的气焰,江湖之中,只有令人畏惧才有用。”
“你可知自己树敌多少,又惹了多少门派记恨?”花长老愤然作色,“若非你之前擅自带人攻打无锋老巢,宫门怎么会成为众矢之的,被无锋刻意针对。这一次也是,你杀无锋时是快意了,可你要如何给牺牲的侍卫们一个交代。”
“我自去领罚便是。”
说罢宫尚角起身离去。
三位长老犹觉愤然,于是宫紫商和羽宫的两位公子就成了替罪羊,在大殿上接受了三位长老和执刃一个时辰的耳提面命。
夜晚之际,趁着侍卫换防,宫紫商偷偷溜进了祠堂。
宫尚角跪在祖宗们的排位前,身上的单衣破了几条口子。
他挨了二十板子,被罚跪在这里。
宫紫商轻手轻脚走过去,将一瓶外伤药放在他面前。
“这是何意?”宫尚角抬起头,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白天看你怪可怜的,帮你从徵宫要了些专治板子和棍棒打伤的药。”
宫尚角没有接,而是直言道:“这个时候徵宫没有人有时间制药。”
苍东霹雳堂惨遭无锋血洗,连堂主一共只逃出十六人,前日来到旧尘山谷寻求宫门庇护。
此刻徵宫上下都在为他们医治伤口而忙碌,没有人有空闲专门去给宫尚角调配伤药。
“他们是不得闲,但我是让徵宫那个小东西帮忙配的。”
“谁?”宫尚角微微蹙眉,一时竟不知宫紫商在说谁。
“徵宫的那个小公子,宫远徵。”宫紫商一屁股坐到宫尚角面前,把那瓶药塞到他手里。
宫尚角静静地看着手里那瓶药,不知在想什么。
于是宫紫商不问自答:“人们都说他性格孤僻,每天只和虫子一起玩,大家都怕他。”
“他是徵宫后人,研究虫草是他的责任,这有什么不对的?”不知为何,那些人的态度让宫尚角莫名感到一丝不悦。
“没什么不对的,”宫紫商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只是世人常常艳羡他人之才能,却又对真正拥有超世之才的人充满忌惮。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尚角弟弟,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宫尚角知晓她意指今日长老院中那番慷慨陈词,他垂眸沉思了半晌,才缓缓道:“若只顾韬光养晦,凡事都畏首畏尾,终将一事无成。”
“那你是觉得执刃和长老们错了吗?”
“他们也没有错,”宫尚角否认道,“我自知破坏了规矩,所以甘愿受罚。长老们也不过是怕我惹怒无锋,将来会引来更多的麻烦。可是世不可避,无锋不可不除,一味躲避逢迎只会自陷囹圄。”
宫紫商站起身,低头看着他:“你既然不认同宫门避世的决策,那你有没有想过修改宫门的规矩?”
“不,”宫尚角没有抬头,冷静得近乎无情,“法度威严,不容撼动。”
宫紫商心头窜起一股无名火:“所以你便选择一意孤行,让侍从随你犯险吗?我以为你会悲悯那些侍卫。”
“那是他们的职责。”
宫紫商夸张地笑笑,讽刺道:“宫尚角,你真冷血。”
“每个人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不过是各司其职罢了,”宫尚角跪在堂前,仿若八风不动,“包括我也是一样的,作为角宫的后人,守护宫门、剿灭无锋是我的使命,哪怕身亡命殒,亦不足惜。”
两人话不投机,宫紫商最终甩袖而去。
黎明将至,天际隐隐泛出亮光。彼时所有人都不知道,当太阳彻底升起之后,宫门将会在一片猩红的血色中迎来命运残酷的侵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