徵宫的施架之上叠挂着两件外袍,楎头还搭着两条腰带。其中一条上系挂着象征着角宫主人身份的玉佩,上面所雕的花纹其形似戈,这种样式的玉佩宫尚角和宫朗角各有一只。而另外一条腰带上所系的玉佩上刻的是只药壶,其代表着徵宫,如今宫门仅有宫远徵的玉佩有此图案。
两只玉佩并排地挨在一起,络子隐秘地互相缠绕。
卧榻之上,谁的青丝混着谁的乌发,依偎着相拥着安眠,一夜长梦。
天亮时屋外的飞鸟衔来晨曦,站在窗棂上啁啾鸣鸣。
宫远徵睁开眼,耳边沉稳而规律的心跳声来自另外一副胸膛。那撑起胸腔的肋骨如同构筑的城墙,是将他禁锢的囹圄,也是护他无恙的高壁深垒。坚固的栅栏封住他的出逃,而他安然地躲藏其中,聆听着只为他而搏动的心跳。
“哥哥。”他用低喃自语的音量轻唤了一声,宫尚角便立刻醒过来,拢了拢被子,将他抱得更紧。
“我梦到了过去的事情。”宫尚角还没彻底清醒过来,心底的话从嘴里溜了出来。
“你夜里落了泪,”宫远徵抬手环住宫尚角的腰,脑袋在他的前胸处蹭了蹭,“我摸到枕巾湿了一处。”
宫尚角把下巴抵在宫远徵的头顶,轻轻蹭了蹭,把他整个人包裹进怀里,“我梦到上一世的最后,你冲出来替我挡下了宫唤羽的刀。”
梦里的心痛穿透时间的厚墙,这是宫尚角的心结,他在梦里无数次迷失方向,被惊惧与忧怖缠绕。
“现在我们重新来过了,哥哥。”宫远徵牵起宫尚角的手,将它按在自己的胸口处。薄薄的皮肤之下,有力的心跳如同蓬勃的海浪,规律、平稳、而又生生不息。
潮涨潮落皆因追逐月亮。宫远徵望着月亮的眼睛,里面昨夜下过一场雨,湿润的湖心中倒映出他的身影。
“我还活着。”宫远徵说。
宫尚角将宫远徵紧紧搂在怀里,低头吻他的额头。
“宫唤羽已经死了,”宫远徵更加用力地将宫尚角的掌心压向自己的胸膛,让他能清晰感受到自己每一下的坚实心跳,“我还活着。”
“我们还活着。”
宫远徵倔强地扬起头,他的动作使得宫尚角停留在他额头的嘴唇滑到他的眉心,接着又滑过他的鼻梁,最后印在他的嘴唇上。
窗外是飞鸟清啼,清晨的阳光透过窗纸,山谷幽静,而他们辗转三世的时光,再次久别重逢。
直至山谷的阳光驱逐干尽谷间的雾瘴,太阳高悬,天光明亮。
宫远徵睡了个回笼觉起来感觉浑身舒畅,只见宫尚角坐在他之前勾勾画画写药方的小桌旁,正在扎一只歪了角的灯笼。
徵宫的卧房梁上挂着几十只花灯,宫远徵之前做坏了却没舍得扔,全挂在了屋中。
宫尚角自然不知那些灯笼是宫远徵因情自苦时为他做的,只以为是宫远徵做来自娱自乐的玩物。
清早他起床后注意到一只灯笼的骨架扎得不结实,几条松开的竹条戳破了蒙在外面的绢纸,于是他便把灯笼取下来修补。
宫远徵跳下床走过去。
“怎么不穿鞋?”宫尚角蹙眉,将手上的灯笼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站起身准备去拿床边的鞋。然而宫远徵却跳着扑进他怀里,宫尚角连忙伸手去接,接住后将人向上掂了掂抱进怀里。
宫远徵看着宫尚角紧张他的神色,俯身趴在宫尚角的肩膀上轻笑起来。
上一世两人并肩作战时,宫远徵总喜欢不考虑后果地飞身出去杀敌,再在失去支撑之时任由自己摔进宫尚角怀里。
因为只有那个时候,他才能从宫尚角几乎要勒断他骨骼的力道中称量出自己在宫尚角心中的分量。
“哥,你心跳得好快。”宫远徵笑道,眼睛弯弯地眯起来。
然后他使坏般低头去亲宫尚角,却被对方惩罚似地咬了回来。
“那只灯原本就是坏的,是我把它做坏了。”宫远徵舔了舔自己被咬痛的嘴唇,宫尚角把他放下来,让他坐在椅子上。
宫尚角道:“我知道。”
“既知无用,哥哥为什么还要修它?”
宫尚角沉默不答,取来鞋让他穿上。然后自己坐在桌子另一边,拿起灯笼继续修补起来。
他一点点扎好竹骨,又糊好表皮的纸,将灯笼递给宫远徵时才回答道:“因为你喜欢。”
宫远徵把宫尚角亲手修补好的灯笼抱在怀里,轻轻笑起来:“不是因为喜欢。只是那年上元节哥哥送了我一只花灯,后来我便想着,若能将哥哥的屋子照得亮堂些,总是好的。只是我手笨,做得不好,一盏都没给哥哥送出去过。”
在宫尚角不知道的那一世,宫远徵曾为他做了一只花灯,如同捧出自己的一颗心。
这一世他救下朗弟弟,命运被重新撰写,他不再是被宫尚角收养的,可以与对方互相舔舐伤口的伤兽。没有同病相怜,遑论生死与共。
原本宫远徵已放下奢望,可那年上元节,宫尚角外出归来时给他带回了一只花灯,把他缺了一块的心脏再次填回了他的胸膛。
此后,宫远徵每每心生妄念、私心不韪,便把自己关在这间屋子里做一只花灯。
宫尚角摸了摸宫远徵的头发,望着他的眼睛道:“已经足够亮堂了。”
忆起这些前尘往事,宫远徵忍不住问道:“上一世我被宫唤羽杀死后发生了什么事?哥哥是否知道我们重生的原因?”
他向宫尚角求证,想知道上一世的重生是否符合他的猜想。
“我杀了宫唤羽之后上官浅就出现了……”宫尚角开口道。他闭了闭眼,那段记忆每次回想都会让他感到剜心的痛苦。
直到宫远徵伸出一只手,与他十指相扣。
宫尚角才继续道:“她给了我一颗药丸,又将另一颗药丸喂进了你口中。她告诉我说,那药丸能使活人死,也能使死人活。那时我信了她,只因当年你离家那次被司徒红毒伤,便是她给你喂了解药。但是后来你一直未能复活,而我在尘世间的事情也已终了,于是便服下了那颗药丸。”
“远徵,自你告诉我你也重生的事情后,这些天我想了很多。原本我以为自己是,可如今想来,许是那颗丸药的作用。”
宫远徵紧紧拉着宫尚角的手,这一次换他给予力量,拉回宫尚角飘摇的心魂。
他给宫尚角解释道:“那个丸药名叫‘奈何’,是上官家祖传下来的神药,可助人重生。我是死后才服用的丸药,原本没有上一世的记忆,只是那日我同哥哥击杀寒衣客负伤,上官浅救回我们后给了我一杯可以忆起前尘的茶,我这才找回了记忆。”
宫尚角静静地看着宫远徵。他记起那日自己在陌生的房间里醒来,天色因绵绵阴雨而灰暗低沉,除了淅沥的雨声外,四处寂静无声。
除了他之外,身边空无一人。宫远徵不在。
仿佛被抛弃在时间尽头的彷徨与无助铺天盖地而来,他站在命运的悬崖边上摇摇欲坠。
他尚且不知这一世为何会重生,重活的时光于他而言本就如同偷来的一场空梦,他一边满腹疑团、难以置信,一边恭敬地、如履薄冰地前行。
那些努力的运筹,精心的谋虑,铺谋定计改变原有命运轨迹的种种,是否只是竹篮打水,而他依旧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挽回成功。
彼时宫尚角躺在床上,寂静与昏暗为邻,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又死过一次,还是回到了重生之初。交错混乱的时间击穿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和魂魄,只留给他无法化解的疲惫与哀愁。
宫尚角走出陌生的房屋,屋外是更陌生的庭院,他如同南回时折翼摔落的孤雁,拖着断羽挣扎着盘旋。
直到与上官浅短兵相接,听到上官浅那句“他死了”,积压的愤怒终于彻底爆发。
如果宫远徵没有冲出来,宫尚角便会杀死上官浅,杀掉她府邸上所有的人,一路杀下去,用无尽的杀戮平息心中的怒火。
可是宫远徵冲了出来,身上带着和上官浅同样味道的熏香。
直到此时此刻似乎才有了解释。
宫远徵拉着自己的手,耐心向他讲述着那些他无从知晓的事情。
半晌沉默过后,宫尚角才道:“上官浅没有重生,你也没有前世的记忆,她为何会想到给你喝找回记忆的茶?”
宫远徵笑得坦然,说自己在击杀寒衣客时脑海里闪过了一些前世的画面,醒来看到上官浅后说漏了嘴,问了她关于重生的事情。
可是在宫尚角醒来后,宫远徵从未向他透露过半点信息。宫尚角知道,宫远徵对上官浅没有毫无保留的信任,绝不会如他说的那样贸然暴露自己。
究竟是什么诱因,能在上官浅没有重生,宫远徵也不记得前世的情况下,让他有了获取了记忆的契机。
宫尚角心中依旧有太多未解的疑惑,宫远徵的解释太轻,无以抵消他沉重的长思。
敏锐的洞察力早已让宫尚角察觉到命运的暗藏玄机,如今呈现在面前的真相背后依旧有他未能探知的秘密。
可是这秘密与宫远徵有关,宫尚角心中就生出胆怯,不敢刨根问底。
屋外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没有阴雨。宫远徵在宫尚角掌心蹭了蹭,眼睛亮堂地望着他。
“哥,你在担心什么?”
宫尚角摇摇头,那些他未可知的他也不愿再细究,于是不看不想,终于作罢。
“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哥哥现在愿意告诉吗?”宫远徵问。
宫尚角压下方才那些杂乱的思绪,认认真真讲起来:“宫唤羽死后,我又将那些年江湖中被无锋和宫唤羽搅动出的风波平定,随后我回了宫门。那时宫子羽做了执刃,我母亲早已逝世,朗角他也离开了宫门,音信杳无。”
“泠夫人怎么会?”宫远徵发出一声惊叹,“我离开宫门之前给她送去了一朵出云重莲。”
宫尚角摇摇头,他摸着宫远徵的头发,轻轻拨动着他发间的铃铛,仿佛陷入了某段回忆中。
过了很久之后他才开口道:“你可知宫紫商为何要拉拢你我?”
宫远徵想起前一晚在商宫的对话,宫紫商说她去偷听了三位长老的密谈,又提到秩序和法度。于是宫远徵大胆猜测道:“她想要颠覆宫门?”
宫尚角平静的目光证实了宫远徵的猜想。
“为什么?”宫远徵不解。宫尚角和自己想要颠覆宫门,是因为前世亲眼看到了宫门的弊病,亲自经历了灾难的降临。但是这一世,此刻的宫门尚未露出恶变的端倪,为什么宫紫商要反?
“你有没有发现宫门之内几乎没有女眷?”宫尚角沉沉开口,像是揭开宫门藏匿的沉疴,“上一世我回到宫门之后宫紫商来找过我。我也是那时才知道,旧尘山的毒瘴伤人,而那所谓能够帮女子抵御毒瘴的白芷金草茶,其真实作用是缓慢生效的剧毒。没有女子能在此地久活。”
宫远徵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他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有些激动道:“这绝不可能!白芷金草茶是我父亲留下的药方,那配方中的每一味药材我都仔细研究过。哥,我向你保证,它真的只有抵御山谷瘴气和养护身体的作用!”
“不,”宫尚角安抚地按住他的肩膀,“远徵,这件事与你无关,从始至终都不是你的错。你懂药材草木,但你不懂旧尘山的毒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