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宫远徵像做错了事一般轻轻垂下头,“对不起……”
他一向聪慧,尽管宫尚角在描述时已剔除掉某些伤人的真相,试图将其遮掩过去,但他依然敏锐地反应了过来。
“是我爹,他研制了白芷金草茶。”
其实宫远徵对于父母的印象早已十分模糊了,他甚至记不清父亲的长相。他自出生后便没有享受过父母的宠爱,像是被丢在天地间自生自灭的一株草,独自生长,没有情绪,不会哭也不会笑。
宫远徵对父母仅有的记忆,一件是跟着父亲学制药,另一件便是有次他去抓虫子,被虫子咬破了手指,母亲难得温柔地给他包扎伤口,问了他一句疼不疼。
父母被无锋杀死的那天,他坐在飞雪的长阶上,心里空了一块,漏风似的,有冷风刮过的微痛,但一滴泪没能流出来。
如果不是宫尚角,他将永远都是一个不会哭也不会笑,冷血又无心的怪物。父母没教过他什么是爱,但宫尚角接走了他,给了他世间一切的好东西。
宫远徵只有哥哥,而且他也只要宫尚角一个人就够了,他的一切都与宫尚角有关。可是就那么仅剩的一点与宫尚角无关的东西,竟也是错的。
这让他感到痛苦。
宫尚角却轻轻地抱住他:“远徵,这不是你的错。”
上一世在地牢里,宫紫商讲述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对宫尚角说:“你曾说过,宫门的刀永远不会对准自己人,可是徵宫的毒药,却有很多是为了对付自己人。”
在那个宫紫商满含悲愤与嘲讽的时刻,宫尚角的第一反应却是心疼,心疼宫远徵在徵宫吃了太多的苦,庆幸自己抚养了他,才能够给予他未曾从父母那里获得的关怀与爱护。
宫远徵突然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泠夫人她……”
“她每日服用的白芷金草茶是假的,”宫尚角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我这一世自重生后便差人将每日送往女眷之处的白芷金草茶调换成普通的药茶。”
宫远徵长舒一口气,接着他从宫尚角怀里钻出来,轻轻皱起眉头:“我爹他为何要这样做?”
“不知,”宫尚角凝起眉头,“你曾说上一世有人告诉你,宫唤羽是无锋之人的孩子……如果那人所言不虚,那宫门与无锋的关系远比我们知道的要复杂许多,恐怕要查清楚这其中的关系才能知晓。”
不止白芷金草茶,徵宫还用附骨之蝇的虫卵炼制了“蚀心之月”。
蚀心之月无药可解也不必解,宫门族人在成年时要参加三域试炼,而在第二域时会被诱导着服下这副毒药。自此每月便会发作一次,四肢麻痹,五脏犹如火煎,心口灼痛难忍。所有人都说蚀心之月是补药,可它不过是以毒刺激,使服药之人必须时刻调用内力抵御毒性,等毒发过后,自然会觉得功力比以往有所增益。
但功力增长本该由自身主动修炼,以毒逼迫身体被动调用内力如同揠苗助长,长此以往只会伤身,又谈何滋补。
巧合的是,无锋用于控制刺客的半月之蝇与蚀心之月是同一种东西。
刺客们畏惧毒发,每月要回无锋领取解药,因而不敢脱离无锋的掌控。宫门族人成年后便可出谷,而每月如期而至的虚弱,也会让他们无论行至多远都会回来,寻求家族的庇护。
阳光照在宫尚角的身上,却无法化解掉他声音里的寒意:“其实宫门与无锋也并无区别,都用尽了控制人的手段。”
这一世,宫尚角没有再服下蚀心之月,在宫朗角参加三域试炼前也曾如此叮嘱过他。而他们的失控,也引发了长老们比前世更加深切的忌惮和提防。
宫尚角转头看向窗外朗俊的青山,眼底闪过一丝哀切。
江湖险恶,无锋残暴,而宫门亦积满弊病与沉珂。
前有虎豹,后有豺狼,被正道与侠义浸泡沤烂了骨血之人,生于狼群之中,又当如何自处?他也曾尝试闭目塞听,也曾设想过与虎谋皮,可当他再一次担负起教育之责时,望着弟弟们纯真的眼睛,还是做出了和前世一样的选择。
宫远徵伸手拉住他,宫尚角转过头,宫远徵坚定地望着他,眼睛在阳光下像熠熠生辉的透亮晶石。
“哥,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与你站在一起。”
那夜从宫唤羽灵堂归来,他失态间问出的那句“如果想要颠覆宫门之人是我呢?”,在此刻终于得到了答案。
孤山一处偏僻的院落里,一个身穿夜行衣的人翻墙而入。
上官浅听到动静,放下手里的书:“回来了。”
“师父。”杜鹃走上前。
“怎么迟了这么久,”上官浅起身拉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有没有受伤?”
自上次宫远徵提示她寒鸦柒可能会提供帮助之后,上官浅便一直在暗中尝试与寒鸦柒联系,三天之前她得知寒鸦柒的落脚之处,派杜鹃带信物去见了他。
杜鹃掏出寒鸦柒的密信交给上官浅,摇摇头表示自己无恙:“一切顺利,只是回来的路上被一队无锋刺客跟踪,解决起来费了一些功夫。”
上官浅藏身孤山并与寒鸦柒联络之事绝不能被任何人知道,一旦被无锋刺客跟到孤山,上官浅和寒鸦柒就都会暴露。杜鹃深知此事攸关性命,不能有多余的知情人,哪怕战到力竭、鱼死网破,也必须将跟踪她的无锋刺客全部灭口。
虽然杜鹃话说得轻松,但上官浅知道,以她的功力,一人应对无锋数十人绝非易事:“你可别骗我,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岂是能从对战无锋中全身而退的?受伤了还强撑不会显得你强大可靠,只会让伤势得不到医治。”
说罢,上官浅便掀起杜鹃的袖子,然而她担心的伤势竟真的不存在。
“昨夜弟子追杀无锋刺客之时,幸得角公子胞弟的相助。”杜鹃不敢再隐瞒,将昨夜的情形告知上官浅。
上官浅不解:“你如何知晓他的身份?”
“弟子注意到他腰间的玉佩,”杜鹃小心翼翼抬眼,飞快扫过上官浅的脸色,见她面色如常才继续道,“与师父之前收存的那枚玉佩有一样的花纹。”
“所以你放他离开了吗?”上官浅忽然凑近她,脸上的嬉笑神色消散而去,“还是将他也一同灭口了?”
杜鹃知道她应该找机会杀了宫朗角,每次外出办事,所有知晓她行踪的人都不能留活口,这是规矩。
昨天夜晚小路泥泞,宫朗角毫无防备地走在前面,距她不过几步远,月光拨开乌云,清清冷冷地照在他的背上。杜鹃握紧剑柄,快步向前走去……
“没有,”杜鹃回答道,“以我的功夫,近不了他的身。”
杜鹃就快要追上宫朗角时,他忽然侧过身来:“这里刚下过雨,路面湿滑,少侠小心脚下。”
他笑眯眯地伸出手,做出搀扶的动作,却不动声色将杜鹃已经拔出一半的剑推回了鞘中。
“其实方才我解释自己不是‘角公子’的话有些多余了,”宫朗角按着她手的力道如有千钧重,杜鹃用尽全力也无法挣脱,然而宫朗角面上神色轻松,像是与她唠家常一般缓缓道,“我知道少侠不会认错人,毕竟你方才应对无锋的剑法之中,似乎偷用了我兄长的招式。”
……
宫远徵听到屋外远远传来鼓声,旧尘山常年封闭,每逢开山门之前便会鸣鼓示警。他连忙走出屋,只见金复恰从廊下走来。
“出了何事?”
金复答:“朗角公子归来,此时已抵达山谷。”
宫远徵扭头看向屋中,宫尚角正好从屋里走出来,与他对视一眼。
半年前宫尚角离开时把金复留在了宫朗角身边,护他周全。虽然金复跟在宫朗角身边一直尽心尽力,如今在名义上也是宫朗角的贴身侍从,但他心里却始终念着旧主。
“公子,”金复没有改口,依然唤宫尚角为公子,他停顿了片刻,才艰难道,“朗角公子如今是角宫的宫主。”
多余的话他没再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在等待着宫尚角的指示。
“此事我已知晓,宫门的通函之前已传到我手上,”宫尚角语气平淡,似乎对角宫宫主的变更没有其它的想法,“朗角再有一柱香的时间便会进山,你应去料理接应之事。”
金复垂首,良久后恭恭敬敬地向宫尚角行过辞别之礼,随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哥,”宫远徵担忧地看着宫尚角,“宫朗角此次归来,恐怕长老们会借此机会离间你们二人,好利用他角宫宫主的身份收缴你手中的实权。”
亮晃晃的阳光直刺下来,天空中没有云彩,蓝得刺眼,像被擦得锃亮的琉璃盏,偶有山间飞鸟划破苍穹的寂静,山峦如同蛰伏的巨兽,仿佛正酝酿着一场无声的风暴。
果然不至晌午,长老院便差人来传唤。宫远徵一路跟在宫尚角身后,心中杂绪万千,但抬头看到宫尚角挺直的背影,又感到片刻的心安。
宫尚角推开大门,抬步跨过门槛走进殿中。宫子羽和宫紫商早就到了,站在一侧,宫朗角立在大殿中央,转头看向走入的宫尚角和宫远徵。
“哥,我听闻你回家的消息后便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半载的时光似乎足以磨平曾经的分歧与隔阂,宫朗角笑了笑,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可我回山时哥却没来接应我,难不成是埋怨我抢了哥的宫主之位?”
“少主言重,恭迎您归家。”宫尚角拱手,宫远徵也跟着敷衍地对宫朗角行了一礼。
宫尚角用余光扫过三位长老和执刃脸上的神情,既然他们想要看到他与宫朗角生出嫌隙,不如便顺了他们的意,看看他们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动作。
然而宫朗角却被这份疏离态度中伤,他颇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哥,你是在怨我吗?我……我可以把宫主之位还给你。”
“不必了,宫主之位我无意与你相争。”宫尚角轻瞥了他一眼,语气无比冷淡。
“朗角你别多心,”雪长老出言安抚他的情绪,“尚角回来时便已向我们言明,他并不想当宫主,他说角宫事务如今都是你在处理,作为少主,你执掌角宫合情合理。”
说罢雪长老又和蔼地看向宫尚角,倒像是在认真调和:“尚角,我记得这是你的原话。”
宫尚角却并不领情:“长老们既然不信任我,不愿让我再经手角宫事务,那我自愿交权。”
“不是这样的,”宫朗角心急如焚地解释着,“哥,这半年来我外出料理江湖事务,亲自经历过之后才明白了你的不易。当初是我年少任性,如今你回来了,角宫宫主之位交还给你,我绝不会与你争抢。”
花长老冷哼一声:“尚角认为是我们不信任你,所以才把宫主之位给了朗角,那你所作所为果真值得我们信任吗?”
宫尚角面无表情,对花长老的突然发难毫不意外,既然雪长老的“红脸”唱完了,那就该轮到“白脸”上场了。
“你刻意隐瞒万俟哀身死一事可否有解释?这些年你瞒着宫门暗中发展了多少势力,拉拢了多少人,为的是什么?是想当宫主,少主,还是执刃?”花长老言辞激烈,似乎痛心疾首,“你扪心自问,你是不是早已利欲熏心,只顾谋权,早忘记了自己的职责与使命。”
月长老长叹一口气:“当年你与唤羽相争少主之位,是我们误判才错选了他,我知道你这些年心中不甘,可你要知道自己是宫门之人,应以宫门荣辱为己任,不要步宫唤羽的后尘。”
宫尚角一句话都没有说,便已被这一唱一和地扣上了罪名。
宫远徵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这出闹剧。三世了,他无数次站在大殿的这个位置,但这是他第一次看清众人面貌。而长老们虚伪假面之下的真容是那样清晰,原来一直以来,他们总在煽风点火,殷切地期盼着同室操戈。
“够了,”宫远徵忽然出声,他站出来,仿佛已不想再忍耐,“我哥一向行事磊落,谨记家族规矩,无论事情大小一定会写成文书报告宫门。”
说罢他转身抓住宫尚角的衣袖,着急道:“你说话啊哥,万俟哀尸体的处理,我们击杀寒衣客的事情,包括你那些暗桩的布设,还有大笔银钱的去向,你都已经全部上报过执刃和三位长老了对不对?”
此话一出如同一记闷雷,在众人心中砸出千层浪,四周忽然鸦雀无声,陷入死一般的安静中。
宫尚角没有说话。
而宫远徵好像没有意识到他已将宫尚角隐瞒之事尽数抖露了出来,他只是不死心地望着宫尚角,用力摇晃着他的胳膊:“哥你快说啊,你当初不是告诉过我,那些文书记录全都会差人送回来吗?”
诡异的气息在四周蔓延,就连迟钝如宫子羽,也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他轻咳一声,试图阻止宫远徵。
然而宫远徵一转头,将矛头直接指向了他:“宫子羽你笑什么,若非我哥哥一直供给你银两,你这半年又怎么能活得这样滋润?”
宫紫商用袖子掩面偷笑,虽然她没看明白宫尚角和宫远徵这两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这出搅混水的大戏实在称得上精彩异常。
“放肆!”花长老重重地拍桌,花白的胡子被气得发抖,“大殿之上岂容你们胡闹,尚角,既然你对宫主之位没有异议,便尽早将宫主之权全部交付到朗角手上吧。”
“是,”宫尚角百口莫辩,只在最后道,“我暗中筹谋,为的是早日将无锋彻底铲除。无论是暗桩还是银两,皆是为了搜集无锋的线索,如今我已掌握了无锋刺客聚集之所十余处,只是还没来得及清剿,我本想等做完这些之后再一并向执刃和三位长老汇报。”
月长老怜惜地看着他,似是真的心疼这个年轻小辈的不易:“尚角啊,你费心了,我们都明白你这些年的辛劳。你如今难得平安归来,便把这些事务都交由朗角去处理吧,你也好好休养休养。”
最终由执刃下达命令:“如今既然掌握了无锋的行踪,便应尽早动手。朗角,你暂且休整两日,两日后再出谷。此次任务艰险,你多带些精锐的人马,宫门中的黄玉侍卫任由你挑选。”
宫朗角频频回头去看宫尚角,几次欲言又止,但始终没能与对方对上眼神,于是他只得接过任命,垂头丧气地走出了长老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