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宫朗角回到角宫之后,没过多久金复便将宫尚角整理记录的无锋据点信息给他送了过来。与之一起的,还有宫尚角精心培养的全部暗卫。
训练有素的暗卫接到命令,务必全力保护宫朗角的安全。
方才在长老院,许多话都没有机会说,如今回到角宫,宫朗角想着自己终于可以向宫尚角解释清楚,消除两人之间的嫌隙。然而他一直等到黄昏都没看到宫尚角的身影,桌上的饭菜热过一次后又再次变凉。
金复告诉他不必再等,角公子已搬去了徵宫久住。
宫朗角盯着面前一桌的饭菜出神,这半年来,他用餐时总是独自一人。曾经这里有母亲,有兄长,族中的幺弟,可是现在就只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桌前。
他忽然没有了胃口,于是吩咐下人:“把饭重新热了,给‘母亲’送去吧。”
宫尚角在暗中放走泠夫人之后,为了防止被宫门察觉,便找来一位体型相似的侍女。那侍女戴着人皮面具,每日待在角宫之中,除了日常的生活起居外,闭门不见外客。
这件事在宫尚角留给宫朗角的信里写得详细明白,宫朗角也一直配合隐瞒着,没有向外透露半分。
他去清点了一遍宫尚角交给他的暗卫和银钱,可谓人精良,钱丰盈。而宫尚角送来的关于无锋那十几处据点的记录也十分详尽,不仅记录了地势的优劣,还具体写出了在围攻时如何部署兵力的谋划。
金复来传话时说,角公子让他不要多心,今日在长老院中并非是有意针对,兄弟之间也不存在仇怨,并叮嘱他此次外出一定要注意安全。
“我知道,”宫朗角捏着那叠厚厚的书简,笑得有些苦,“看到我哥准备的这些东西我便已经明白了,他想让我离开宫门去清剿无锋,而他也有其它要做的事情并不准备让我参与。”
他长叹一声,怅然若失:“我只是有些不甘心,明明都是弟弟,我这个亲生的竟比不上收养来的。我哥向来独来独往,什么事都一力承当,如今却愿意让宫远徵帮他。”
宫朗角不知宫尚角正在谋划的事情是什么,但回想今日长老院中,却是宫远徵在陪他一唱一和。
金复见宫朗角落寞,想要出言安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朗角公子,多多体谅吧。”
宫朗角没有作声,只是默默低下头。这种改变并非突然降临,而是早有预兆,而他也一直隐隐有所察觉——从宫远徵来到角宫那天起,宫尚角的目光便总是更多停留在他身上,对他的关心与偏爱也总是更胜一筹。
他再次深深叹一口气,接受了这个事实。
另一边,引发宫朗角深深叹息的人正躺在床上,盯着床帷发呆。
“在想什么?”宫尚角问。
“我在想,如果不是我执意要跟着你,你是不是会像支开宫朗角那样,随便找一个借口把我也送出宫门,然后独自去完成你想要做的事情。”
宫尚角无言以对,因为他最初确实是这样计划的。他购置了上一世他们在黔中寨子里住过的那座小楼,培养出一批死侍,又费心在武林盟会上为宫远徵开立门户。而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把宫远徵送走,这样无论自己是成是败,宫远徵都能有一处地方安身,能好好地生活,不受任何人的牵连。
“你骗我,”宫远徵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从孤山离开那天你答应我一定会好好活着,可你当时甚至在心里盘算着如何把我送走。”
宫尚角的一只手掌覆盖在宫远徵的眼睛上,任由他的眼泪蹭在自己的掌心。
宫远徵的眼前一片黑暗,他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宫尚角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似乎染着微微颤抖的哽咽。
“那你有没有想过,上一世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是怎样的心情。”
随后宫尚角挪开了手,灯光顿时刺入宫远徵的眼睛,他有一瞬失明,眼前浮着大片大片的浮光。
宫尚角拉远距离,背对他侧躺着。
“哥。”宫远徵伸出手,轻轻扒拉宫尚角的肩膀。
宫尚角没理他。
于是宫远徵挪动身体靠过去,额头抵住宫尚角的肩胛骨,用手臂小心翼翼地环住宫尚角的腰:“哥哥,对不起。”
下一秒他被掀翻,宫尚角把他按在床榻上,疾风骤雨般的吻急促而又纷乱地落了下来。
他尝到一点咸涩的味道。
仿佛把他拉回了那日绵绵无尽的细雨中。
那是宫尚角不能触碰也不敢回想的梦魇。
蒙蒙的雨水未曾有一刻停歇,从他们离开寨子到见到宫唤羽,雨一直都在下,直到宫唤羽摔下悬崖,直到宫远徵倒进他怀里。
宫远徵的胸口黑漆漆的,大量的血从他的身体里面涌出,深得发黑,然后被雨水冲刷出鲜红的颜色,顺着他的身体往下流淌,沾在他的衣服上,沾在宫尚角的手臂上,沾在地面的泥土上。
“远徵……远徵……”宫尚角慌乱地调转周身内力注入宫远徵身体中,一遍遍祈求着呼喊他的名字。
雨水一直细密地飘落,模糊掉他的视线,淹没掉宫远徵的生息,他搜刮经脉运出全部的内力注入那具身体,却如泥牛入海,阻拦不住宫远徵流失的生气。
那双眼睛失去光彩,在淅沥的雨水冲刷下缓缓合上。宫尚角慌乱地去擦宫远徵脸上的雨水,可无论怎么擦都模糊,怎么擦都看不清,尽管他已遮住天上飘落的雨,但依然有不停歇的水滴落在宫远徵脸上。
他只是不停地调转内力注入怀中那具软绵绵的身体,直至力竭也不肯停,只是继续调用先天的真气。周身经脉遭受不住他这般炼取,几近崩散寸断。
忽然有人从后面扯开了他,宫尚角眼睁睁看着上官浅绕过他,将一颗丸药塞进宫远徵的口中。
然后上官浅才转过身看向他,然而宫尚角的目光却始终盯着宫远徵,仿佛在等待着那具身体做出反应。
“他死了。”上官浅说。
紧接着她仿佛听到宫尚角周身经脉断裂的声音。
“……但是我给他喂了这个。”上官浅立刻补救道,试图阻止眼前这个男人无意识的自戕。
她将一颗药递到宫尚角面前,和刚刚喂给宫远徵的那颗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宫尚角的眼珠从看向宫远徵的方向转过来,盯着那颗药丸。
上官浅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但宫尚角仿佛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嗯……能起死回生,”上官浅慢慢道,“对刚死不久的人有效。”
宫尚角经脉间流窜的暴虐之气渐渐平息,他再次看向宫远徵,等待着他起死回生:“能把远徵救回来?”
“也许呢……”上官浅说,她看着宫远徵一动不动的身体,“要不你再等一等?我不能确定要等多久。”
接着上官浅将那颗药交给宫尚角:“死人吃了它能复活,但它对于活人来说是剧毒,瞬间毙命,无药可解。”
宫尚角将药接过去。
上官浅颇有些紧张地盯着他:“你不会现在就吃吧?”
宫尚角低头看向宫远徵,良久后才缓缓摇了摇头。
上官浅长舒一口气。
“我有东西要给你。”她认真道。
宫尚角将宫远徵暂时安置在一处暗桩中,命暗卫仔细看护。
随后他跟随上官浅去了孤山,上官浅将她知道的无锋在江湖中的藏身据点全部记录下来,整理出一份清单交给宫尚角。
“无锋早已败落,我无意将所有刺客赶尽杀绝,你费心了,但我不需要。”宫尚角低头简单翻阅了一下,便想把东西还给上官浅。
“我并非让你去追杀他们,”上官浅平静地看着宫尚角,并不在意他明显不想插手的冷淡态度,“无锋中难免会有人对你们宫门心怀仇怨,你知道这些信息,也好避免遭到暗算和报复。”
宫尚角盯着上官浅,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点破绽,搞明白她究竟有何算计。然而上官浅始终微笑着,似乎别无所图。
他累了,如今除了等待宫远徵的复活外已无暇他顾。宫尚角收下那份清单,随口道了一声感谢。
从孤山离开的时候,一直在孤山寄居的金复也跟着宫尚角一起走了,跟随他一起带着宫远徵回了宫门。
回到宫门后宫尚角率先去了一趟雪宫,去的时候雪重子正在烹茶。
“你回来了。”雪重子看了宫尚角一眼,他的背挺得很直,步伐很以前一样四平八稳。宫子羽之前悄悄给后山传了话,说宫尚角现在不太正常,让他们多加留心,不要刺激他。
雪重子往壶里添了一朵雪莲:“你看起来元气大伤,有时间去月公子那里一趟吧,让他给你号号脉。”
“我带了远徵回来。”宫尚角坐到雪重子的对面。
“他如今怎么样?”雪重子顺着宫尚角的话问道,一脸平静地试探着宫尚角的精神状态,试探他是否接受宫远徵已死这个事实。
“他受了伤,昏迷不醒。”
雪重子打量了宫尚角一眼,知晓他只是看上去与往日无异。
“我需要用不化寒冰给远徵造一个冰棺。”
“你不是说他只是受伤昏迷吗?”
宫尚角说:“他会重新活过来的。”
在雪重子答应做一个冰棺之后,宫尚角郑重向他道谢,然后起身告辞,没有喝那杯加了雪莲可以滋补内力的药茶。
接着宫尚角去了月宫,找月公子帮他配制可以让尸身保持不腐的药包,在宫远徵醒来之前,至少要让他的身体可以保持良好的状态。
月公子强硬地按住宫尚角给他号了脉,一脸诧异地看着宫尚角,问他为何全身的经脉都受到了如此严重的损伤。
可宫尚角看起来却并不在乎他自己的身体,只说不必费心医治。
从后山出来时天色将晚,宫尚角踩着石阶向山上走。夕阳温和的橘红笼罩着远处的山峦,一阵风吹过,宫尚角看着两旁树木的枝叶被吹得轻轻摇晃。他恍惚了一瞬,想起以前自己每次归来时,宫远徵都会从长长的山阶上一路奔跑下来,像一阵吹拂而过的轻快的风。
此刻,宫尚角突然感到身体沉重不堪,仿佛刚才那几节台阶已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或许月公子说得对,他病了。
但宫尚角随即又想到宫远徵还躺在徵宫的医馆里,他打起精神,继续向山上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想,上官浅喂给宫远徵的药丸不知何时生效,说不定一会儿等他推开医馆的门时,就会看到宫远徵已经醒过来的样子。
想到这里,宫尚角加快了脚步,他应该快点回去,如果宫远徵没有在睁眼的第一时间看到他的话,是会委屈失望的。
宫尚角推开医馆的大门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屋里一片寂静,宫远徵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原来的位置上,和宫尚角离开之前一模一样。
宫尚角对着宫远徵的脸认真地端详了半晌,试图从他脸上找寻到一点苏醒过的蛛丝马迹。
然而一无所获。
医馆里各类防腐驱虫的药材齐全,但终究不是住人的地方,连像样的床都没有。宫尚角决定,在雪重子将寒冰棺做好之前,让宫远徵住回到他原来的屋子里。
宫尚角不愿意改变宫远徵屋中的一切,连掉在地上的医书都保持着摊开的原样,仿佛下一刻宫远徵便会走过去将书捡起来放回桌上。
从医馆取来的药材被宫尚角堆在宫远徵身体周围,而他自己则坐在离床很远的地方。
宫尚角望着窗外,枯坐了一日又一日,时间静静地从他身上流淌而过,被无声无息地消磨着,仿佛永远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