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宫朗角带着宫门一众训练精良的黄玉侍卫离开旧尘山谷的次日傍晚,执刃私下将宫尚角叫去议事。
“浑元郑家不久前曾遭无锋侵袭,我今早收到郑家掌门人的来信,信中说不需要宫门帮忙对付无锋,只是郑家与宫门之间还有一些生意往来,希望我们能尽快前去处理。可是,眼下宫门事务庞杂,宫朗角昨日又带走了大批人马,只怕……”
执刃犹豫着开口,小心打量着宫尚角的表情。
茶案对面宫尚角垂眸看着面前的茶具,神色幽邃,像一只收敛翅膀栖息在夜晚树林里的苍鹰,纵使没有展露出任何攻击性,但绝不能因此而掉以轻心。
过了良久宫尚角才缓缓开口道:“郑家掌门郑忠义和我略有交情,我可以出谷去郑家走一趟。”
“尚角啊,辛苦你了,”执刃见宫尚角松口将此事应承下来,瞬间将眉目舒缓开来,他语气宽和道,“我知你心中委屈,这些年来你为宫门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此次待你归来,我会与三位长老重议委任宫主一事。”
“不必了,”宫尚角淡然道,“频繁变更宫主之位于宫门管理无益,即便我不是宫主,外出料理宫门事务也是我分内的职责。”
原本宫门对外往来的信件文书都由宫尚角经受,如今郑忠义的信函却直接递到了执刃的手上。有些事情彼此心照不宣,没必要点破。
执刃亲自给宫尚角倒了茶,赔笑道:“这是前日远徵帮我新调配的药茶……当年孤山派横遭变故,宫门未曾出手相助,以至于如今与其结怨数载,如今宫门已不能再失去盟友。”
宫尚角的目光轻轻扫过面前的茶盏,没有伸手去碰:“执刃放心,郑家的事我一定会妥善处理。”
执刃看着面前的人,十余年来为宫门鞠躬尽瘁,年纪尚轻便已满身伤痕。他心中略感酸楚,一时有些不忍:“这些年,多亏了你代表宫门在外斡旋,其实我一直认为你是宫门年轻一代中武功和谋略最强之人……”
后面的话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屋门被从外推开。入夜后的山风凄冷,顺着敞开的大门吹进来,雾姬夫人端着一盘糕点走了进来。
“您方才说今晚的饭菜不合胃口,我怕您后半夜会饿,特来送些夜宵,”雾姬夫人将盛着糕点的果盘放在茶案上,转头看向宫尚角,“角公子要吃一点吗?”
“多谢夫人,只是夜已深,不宜再进食饮茶,”宫尚角站起身,向执刃行礼,“请执刃替我备马,我今夜便出谷。”
说罢他转身看向雾姬,眼神中藏着锐利:“夜里瘴气浓郁,夫人早些回去休息,记得关好门窗。”
执刃道:“多谢你替我准备糕点,你先回去歇息吧,我与尚角还有些要事要商议。”
雾姬夫人离开了,执刃差人去调侍卫和马匹,这番动静惊动了同住在羽宫的宫子羽。
“父亲,您怎么想起来半夜调动侍卫。”宫子羽来得匆忙,没来得及换衣服,只在寝衣外面披了一件厚重的斗篷。
“尚角出谷去处理一些事务,今夜就准备动身。”
宫子羽一路小跑着赶来,此时喘匀了气,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什么事这么着急?”宫子羽不解。
宫尚角不动声色地看着宫子羽饮下茶水:“不过是早去早回罢了。”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十几名侍卫牵着马匹走入院中,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宫远徵。
“何事要半夜出谷,哥,我跟你一起去。”宫远徵走到宫尚角面前,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执刃正在屋中和宫子羽对着话,屋门敞着,可以看到院中的情况。宫尚角走向一旁的大树下,宫远徵跟了过去。
“执刃让我出谷,”宫尚角垂着手,在宽大袖口的遮掩下,他捏了捏宫远徵的掌心以示安慰,接着低声解释道,“今夜执刃和宫子羽都喝过你配制的药茶,我们谈话时雾姬夫人来送过一次糕点,执刃未动,放在屋里的茶案上。”
前世他离开山谷后执刃便遭遇暗害,宫远徵调配的药茶成了最有可能致使执刃死亡的东西,宫远徵也因此差点被扣上了暗害执刃的罪名。
宫远徵与宫尚角两相对视,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话,这一次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哥,我总觉得你这次出谷,宫门内会有发生。”宫远徵低声道。
“今夜待我离开后你要拖住宫子羽,你们二人一起在此保障执刃的安危。”
宫远徵点点头:“我明白了。”
“如果情况危急,保护好自己,莫要逞强,”宫尚角回头看了一眼,屋里执刃和宫子羽没有注意这边,他侧身挡住不远处的侍卫,轻轻拥抱了一下宫远徵,“有什么事等我回来,你一定注意安全。”
宽袖之下宫远徵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宫尚角的手。
宫尚角再次走回庭院中央:“执刃,人马已备好。”
执刃在应允出谷的文牒上盖下的印章,交给宫尚角时叮嘱道:“郑家若有什么请求,只要不过分,你自行裁断便是。”
宫尚角翻身上马正准备离开,宫远徵忽然拉住了马的笼头,在别人看来仿佛只是弟弟与哥哥告别时说两句嘱托。
然而宫远徵所说之语却严肃无比:“哥,你要去的,是浑元的那个郑家吗?”
“对,怎么了?”宫尚角垂眸望着他。
宫尚角弯下腰俯在马头,宫远徵向左右两边看了看,看见执刃和宫子羽站在屋前望着自己。他踮起脚凑近宫尚角的耳朵,低声道:“郑家小姐郑南衣是无锋刺客,与上官浅认识,前世就是她将宫唤羽是无锋之子的消息告诉了我。”
“我知道了。”宫尚角直起身,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
微风牵动起宫远徵的发丝,有一刻他很害怕自己松开手,宫尚角便会钻入漆黑的夜色之中,再也不会回来。
宫尚角凝眸看着宫远徵,见他微微仰着头,仿佛在风雨中一株飘摇的草,除了那双倔强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自己。宫尚角伸手帮他拨开发丝,用无声的口型告诉他放心。
随后便驾马离去。
浑元距离宫门不算太远,一夜不停策马赶路,次日清晨便可抵达。
远处曦光微亮,一行人赶至山庄。宫尚角收紧缰绳使马缓缓停步,郑府看起来遭受了重创,匾额歪歪斜斜,门口的两只石狮一只被砍去了半个身子,另一只上面溅了不少的血。
郑家下人进进出出地搬运着由草席包裹的尸体,清理门口的残局。一人注意到宫尚角等人,忙进府中通报,很快便看到掌门人郑忠义从里面走了出来。
“角公子许久未见,没想到您亲自来了。”郑忠义将宫尚角迎入府中。
“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宫尚角问。
郑忠义感激地看了宫尚角一眼:“多谢角公子,这次来的无锋刺客并不多,已经被全部诛杀,所幸家中亲眷并未受伤,只是之前宫门所定的那批货物大部分被毁,需要您来查点一番。”
待宫尚角处理完正事之后,郑忠义留他在屋中小坐。
“角公子,”郑忠义吞吞吐吐地开口,“其实我还有一事想求。”
屋里点着熏香,袅袅香烟从紫檀炉中飘出,宫尚角莫名觉得那味道有些熟悉,然而却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闻过。
“郑掌门,您有什么话可以直说。”宫尚角拉回思绪,把注意力集中到郑忠义身上。
郑氏与宫门交好数年,一直与宫门保持着密切的生意往来,宫门对其也多有照拂和庇护,这样的家族里为何会有无锋的刺客混入。究竟是郑家本身有问题,还是无锋刺客假扮了郑家小姐。
“郑家如今已被无锋盯上,这次虽幸免于难,但不知下一次能不能挺过去……角公子,我不求您别的,只是家中有一未出阁的小女,求宫门庇佑,也算是给郑家留存点血脉。”
“郑掌门这是何意?”宫尚角眸色微沉。
郑忠义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希望来日您挑选新娘之时,可以将小女列入待选的新娘人选之中。”
听闻此言,宫尚角心中忽然感到一阵烦躁,闷闷地压过来,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临行前执刃曾叮嘱他,若郑家提出的要求并不过分,让他自行定夺。
前世宫唤羽未死,少主选婚前宫尚角也曾来过一趟郑家,那时郑忠义也提出了庇护女儿的请求,宫尚角顺理成章将人送进待选新娘的队伍。
宫门选婚,待选新娘人数总是十分可观,只因江湖之中无锋作乱,一些小门派都希望将女儿送入宫门以求庇护。就算最后未能被选中,这些门派也能得到相应的不少好处。
上一代人中只有前任角宫宫主的婚事是自作主张,杨氏剑宗惨遭无锋血洗,他带回了杨氏孤女杨泠,不顾族中长辈们的反对娶她为妻。除此之外,其余各宫宫主的选婚皆是如此流程。
如今宫唤羽已死,几年之后的选婚之事便会轮到宫尚角的头上。
虽宫尚角早已下定决心不会娶妻,但宫门选婚一事向来由不得当事人做主,选婚更像是一种联姻,与小门派间建立联结,宫门获取利益,小门派寻求庇护。
此刻面对着一个外人,宫尚角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若今日提起选婚之事的是长老或执刃,他大可以抗拒推诿,可如今在他面前的是郑忠义——一个刚刚遭受劫难的家主,也曾帮助过宫门良多,如今只希望给自己的女儿找一处庇护之所。
何况郑南衣的身份和底细还未能探知。
宫尚角的表情冷得有些骇人,他久久没有说话,仿佛陷入了某种无解的矛盾思索中。
这就是执刃此次派他前来的目的吗?
熏炉中那股让宫尚角莫名感到熟悉的香气萦绕在鼻尖,不知道是不是思虑过重的缘故,宫尚角感到自己的太阳穴隐隐作痛,仿佛那股香气化成了一道尖锐的刺,穿过他的五感,深深扎进脑袋里面。
郑忠义见宫尚角面色凝重,冷峻的脸紧绷着,半晌并未答话。他仍不死心,继续道:“我唤小女出来,让角公子见一见。”
“不……”宫尚角勉强从嘴里挤出一个字,除此之外竟再难多说出一句话来。
他感觉自己人还坐在这里,坐在郑忠义的屋子里,但脑子却仿佛陷入了一种恍惚的幻境。
脑海中浮现出前一夜执刃叫他过去议事的场景,然而那场景却与昨夜发生的事情并不完全相同。
陌生的画面蛮横地闯入脑中,他恍惚看到执刃坐在茶案前,给他沏了一壶茶。
幻境里宫尚角听到自己的声音:“夜深了,若再喝茶,怕是睡不好了。”
执刃道:“那正好,前些日子我睡不好,让远徵帮我调配了一味助眠的药茶。你也试试?”
自己的心情似乎轻快了一瞬:“远徵弟弟调配的药茶,那就不能错过了。”
“……角公子……角公子……”
宫尚角骤然回神,坐在对面的郑忠义叫了他好几声,声音里带着一点哭腔:“角公子,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你这屋子里点的是什么香?”宫尚角抬手捏了捏眉心,打断了郑忠义的倾诉。
“这香您喜欢吗?”郑忠义脸上露出一点喜悦的神情,“我夫人擅长制香,此香是她独创,角公子若是喜欢,我还剩余一些,可以送给您。”
脑海里再次浮现出执刃的声音:“尚角,你向来最识大体,当年我的决定属实对不住你,这执刃之位……”
郑忠义看到宫尚角突然站了起来,表情阴冷无比,仿佛下一秒就会拔出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宫尚角冷冰冰地命令道:“去把香熄了。”
郑忠义忙起身走到香炉旁。
看着郑忠义的背影,宫尚角脑海里再次不合时宜地浮现起不属于他记忆的画面。
一片萧条的郑府透着晦暗,门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地上到处都是枯槁的落叶,府中空无一人,财物也全都不见踪影。
前世宫尚角从郑府离开时郑忠义还笑着送他到门口,虽然后来听说郑家遭难,但他从未见过郑府的萧条景象,为何脑海里的画面能够如此生动,仿佛他曾亲临现场。
香熄灭了,宫尚角也从恍惚之中清醒过来。
宫尚角意欲试探郑忠义:“你说此香是你夫人亲手调制,那它有何特别之处?”
“说起来这与小女还有些关系,”郑忠义道,“小女曾经有一挚友喜爱养花,时常送她一些花草的种子,我夫人发现有一个名叫梦归花的种子在焚烧时会带有一股异香,她便将那种子碾碎,与其它香料混合制作了这道熏香。可惜后来小女与那位挚友断了交情,此香便也成了绝版。”
宫尚角捕捉到郑忠义话语里的关键信息:“可否一问,令爱的挚友是何人?”
“是大赋城上官家的千金。”
登时,宫尚角脑海里的线索连在了一起。郑南衣并非是无锋在灭门郑家后假扮的,而是她从一开始就是无锋刺客。
若郑南衣是无锋刺客,郑忠义又是何人,与无锋之间是什么关系。
宫尚角内心疑窦丛生,然而却未表露出分毫,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又与郑忠义闲聊了半晌,谨慎地试探他的底细。
这次宫尚角离开时郑忠义依旧笑着送他到门口,临上马前,宫尚角忽然回过身。
“郑掌门,有句话忘记告诉你,我此生并不打算娶妻。而且我一直认为,若为盟友,落难时宫门理应竭力相助,并不需要牺牲令爱,以结姻亲的方式寻求庇护。”
说罢他翻身上马,没再看对方一眼:“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