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鸦雀无声,三位长老们围坐在桌子的三边,宫远徵翘着二郎腿把玩着手里的毒虫。
他指尖的力道在某次按压时不小心按重了,那虫子“腾”地飞起来,落在花长老衣服上,吓得他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花长老别怕,这虫子的毒不致死,被它咬了也只是伤口处会有些发麻,痒个几天,等肿消下去就好了。”宫远徵把虫子抓回来,孩子心性般咧嘴一笑。
月长老随口附和了一句:“是啊,远徵是医药天才,自然有分寸,能放在手里把玩的虫子自然不会伤人。”
“还是月长老看得明白。”宫远徵像是得了长辈夸奖的孩子,飞扬的眉眼间满是骄傲与得意。
然而紧接着他竟将那毒虫放在了月长老的肩膀上,毒虫张牙舞爪地往月长老脖子上爬,离近了,那“嘶嘶”的叫声便清晰地传入耳朵里,月长老被猛地惊出了一身冷汗。
就在毒虫要要顺着他的衣领钻进去的时候,宫远徵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夹,便轻松将那虫子捉了回来,拢进掌心中。
“您看,月长老就不怕。”他得意地冲花长老挑了挑眉,笑得天真无邪。
三位长老的脸色阵阵发白,彼此之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说话。坐在离宫远徵最远的雪长老轻咳了一声,勉强维持住镇定:“远徵,把你的虫子先收起来吧。”
“长老别怕,”宫远徵飞快地安慰道,仿佛不曾察觉三位长老受到了惊吓,但同时他也十分听话地掏出腰间的虫笼,将毒虫放了进去,“我刚刚是开玩笑的,长老们都服用过百草萃,百毒不侵,就算被虫子咬了也不会有事,我保证连一点红肿都不会有。”
说罢,宫远徵却好似忽然想起来什么,抬起头,话锋一转:“难道说……长老还放心不下,担心我配的百草萃有问题?”
雪长老知道宫远徵对入狱受刑一事仍耿耿于怀,于是向他解释道:“百草萃被调换的事情子羽已调查清楚,都是那贾管事一人之过,他将神翎花偷偷拿出谷去卖钱,事后又诬陷于你。”
“可纵使百草萃调包一事已被查明,可给泠夫人下毒之人仍未找到,我哥坚持认为是我那天送去的白芷金草茶有问题。”宫远徵歪着头,一副十分苦恼的样子。
“这可怎么办呢?”他用指节轻轻敲打桌子边缘,皱着眉头思考着。片刻后他突然舒展眉头,向前一凑身子,兴奋道:“要不然我还是去查一查白芷金草茶吧?”
“不必查,此事已经结案。”花长老阻止了宫远徵的想法。
可是宫远徵不依不饶,竟较真起来:“虽说是因为神翎花被贾管事换成了灵香草,这才导致了百草萃失去了防御毒害的功效,可若要被害,也总要有个下毒的源头,如今这源头没有找到,宫门也难保安宁。”
他眼眸微抬,从面前三位长老的脸上扫过:“难道三位长老就不好奇,究竟是何人用何手段将毒送入了‘泠夫人’口中吗?”
宫远徵笑起来:“总要给我哥一个交代吧。”
“既然如此,你便去查吧。”雪长老退让道。
“我年纪尚轻,没读过调理女子身体的医书,跟从我父亲学习白芷金草菜的调配之法时又太过年幼,并不知道这副药茶的由来,”宫远徵目光投向三位长老,虽然含着轻松的笑意,然而长老们竟从中察觉出一丝威迫来,“如今想请问三位长老,当年我父亲为何要调配这副药茶?”
三位长老互相看了一眼,露出一点尴尬的神色,似是避讳地吞吞吐吐道:“你知道咱们旧尘山的瘴气,会使女子不易……受孕,这药能助她们绵延子嗣。”
宫远徵思忖了一阵:“我有一事不解,各宫夫人已服用了能解谷中瘴气之毒的百草萃,为何还要单独增服白芷金草茶?”
月长老神色和蔼,耐心地向他解释道:“一是因为宫门选婚时,刚入谷的新娘并没有资格服用百草萃,只有最终被选中,礼成结为夫妻后才可以服用,在此之前,白芷金草茶可以帮她们抵御瘴气。二是因为……”
“因为什么?”宫远徵不错眼珠地盯着他。
“于子嗣有益,你年纪还小,不必知道得太过详细,”雪长老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转移了话题,“白芷金草茶的用途不重要,你若是想查,便去查一查那日进出角宫的侍从,找到投毒之人即可。”
见三位长老如此反应,宫远徵便知道从他们的嘴里已经撬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只能靠自己事后慢慢调查。但同时他也确认了一件事:白芷金草茶的阴谋并非他父亲一人之过,而是宫门上下沆瀣一气,有意筹谋。
“对了远徵,今日我们找你前来是有正事要谈,”花长老神情严肃道,“你之前一直跟随尚角在外东奔西走,可有摸排清楚暗桩的布设,以及他料理银钱的去向?”
“隐隐约约知道一些,却不曾刻意留意过,”宫远徵面不改色,语气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疑惑,“长老们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实不相瞒,这些年来尚角传回宫门的文书中记录总是不甚详尽,尤其这半年,更是对许多事情都存在隐瞒,我们担心……”
长老们打量着宫远徵,试图从他的表情中揣测出他的态度。
“我哥竟然没有如实上报?”宫远徵的脸上流露出不可置信的惊讶,“待我回去好好想一想,我若是想起来什么,一定立刻告知三位长老。”
月长老露出他那一贯的慈爱表情,温和地对宫远徵点点头,赞许道:“远徵懂事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脾性古怪,等过几年成年之后,宫门便要仰仗你了。”
看着三位长老脸上异彩纷呈的虚伪表情,带着赞许、期盼、欣赏,仿佛他是宫氏一族的骄傲。宫远徵只觉得一阵恶心,或许当年他们也曾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宫尚角,对他说宫门的荣辱,说家族的兴衰,可是如今呢,他们却把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无量流火真的有这么大的威力吗?能够放大人们心中的贪欲,吞噬掉人的良知。几世以来,无锋、宫门、乃至于走火入魔的宫唤羽,都围绕着无量流火争执不休,都希望借此物称霸江湖,获得登峰造极的权力。
宫远徵忽然明白了过来,真正可怕的不是无量流火,而是人心。
人心中的欲望,可以踏平这世间一切的道义。
此时此刻的角宫之中,宫尚角写下了三封密信。
他培养的暗卫已全被派去保护宫朗角,如今只剩下一个可以进出山谷的传讯之人。宫尚角将三封信交给对方,叮嘱一定要在暗中送达,不可外泄,一封是派暗桩里的人调查郑家,一封寄往姑苏,还有一封送去孤山给上官浅。
信件送出后,宫尚角靠在窗边,呆坐了良久。他膝上放着一只敞开的漆盒,盒子里有一枝月桂,花与枝干皆经过处理,一直保持着盛开的模样,仿佛永远不会凋谢。
这是许多年以前,宫远徵刚来角宫不久时送给宫尚角的礼物。
宫尚角睹物思人,没有碰那枝花,只是一遍遍轻抚漆盒的棱边,发出轻得如何呼气一般的叹息。
自那夜宫远徵被放出地牢,两人在徵宫短暂的一面之后,这几日宫尚角一直没有再见过宫远徵。
他望着窗外,有些出神。远处的山色是雾青的,树木被晨雾晕染,飞鸟也朦胧,山景好似滴落在宣纸上缓缓泅开的墨团。
面对宫门暗藏的危机,他本该严阵以待,然而却任由思绪放空,不知飘向何处。仅仅几日没有听到宫远徵的消息,竟会让他心底这般烦躁,仿佛除此之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宫尚角平生第一次感到寂寥,心里空空荡荡的,像是吞下一万根羽毛,沉甸甸地下坠,但又轻飘飘地扫拂过心房。
往日出谷处理公务,动辄数月不还,却也不似如今这几日难捱。而今宫尚角竟回想不起来,当初究竟是如何打发公务之外的闲暇时光,才不会走神的刹那,引发熬心的微痒。
宫远徵从三位长老那里离开后便直奔书阁,试图从那里找到一些与女子生育相关的书籍。
他一目十行地翻找着,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他肩膀一下。宫远徵吓了一跳,正要将手里的书籍藏起来时,却听到宫紫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远徵弟弟,找什么呢?”
宫远徵松了一口气,将合上的书重新展开,抚平方才因慌乱而揉皱的页角,强装镇定地反问了回去:“你来这里干什么?”
“来看看阵前倒戈的小叛徒在忙什么呢,费心演一出和你哥闹掰的大戏,可从长老们那里套出来什么有用的消息没有?”宫紫商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她眨眨眼,暗示对方自己已看透了他的计谋。
宫远徵见状,也不再藏着掖着,掸了掸一旁堆成小山似的书摞上的灰尘,将宫紫商拉过来坐下:“正好我有事要问你?”
“哦?远徵弟弟还有需要我帮忙的时候,”宫紫商来了兴趣,“说吧,想问什么?”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盯着看了好一阵。宫远徵微启双唇,宫紫商洗耳恭听,宫远徵轻咳一声,宫紫商疑惑歪头。就这样僵了半晌,宫远徵撇开脸,与宫紫商错开目光,耳朵尖还微微有些发红。
“你……这是什么意思?”宫紫商被宫远徵的反应整懵了,紧紧皱起眉头,一脸迷惑地看着他。
宫远徵转过头来,但眼眸向下垂着,目光并不与她对视:“我想问一些关于女子……身体方面的一些问题。”
“哦?”宫紫商怪叫一声,竖起两只红尘耳,一颗市井闲心熊熊燃烧起来,“远徵弟弟怎么突然关心起这种问题来了,难不成是……有了心上人?想要多了解一些知识,以便日后嘘寒问暖时显得温柔体贴?”
说罢她还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用一副“儿大不中留”的惋惜样子慨叹道:“难怪说出了谷就会见世面呢,不过远徵弟弟你放心,我一定替你保守秘密,绝不会跟你哥透露——”
“才没有!”宫远徵耳朵里捕捉到“哥”这个字眼,不知想到了什么,耳尖那点绯红骤然晕开,一路从脸窜到脖子上,红得像是要烧起来。
宫紫商一脸玩味地看着宫远徵,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从他蓦然红透的脸颊里品出来一丝怪异的不谐之感。
“不是你想的那样,”宫远徵敛容正色,嗔怒地瞪了宫紫商一眼,把她飞奔在奇怪道路上一路远去的思绪重新拉了回来,“话说回来,你没有服用过白芷金草茶吧?”
“没有,这药茶的功效是助益女子孕育,只有嫁入宫门的女子才需要服用。”宫紫商心底突然腾升起一丝不安,记忆里那些曾被刻意忽略的疑惑,此刻如同串连起来的线,在心里勾连成发光的蛛网,即将纤毫毕现地浮现出来。
她收起玩笑的表情:“出了什么事?”
宫远徵严肃地望着她,目光冷悠悠的,如同淬冰的寒刃:“它可能不是补药,而是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