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顺着闪着寒光的刀刃蜿蜒滑落,滴在地上,如同绽放的朵朵红梅。古寺的屋檐下挂着古拙的风铃,随着初冬的凉风瑟瑟而鸣。
宫朗角站在这处被无锋当做聚集地的寺院里,脚下躺着几个被抹了脖子的人。
虽然身边有数十名黄玉侍卫跟随,但宫朗角依旧不敢掉以轻心,殿门前的柱子后藏着三四个人,手里皆拿着武器。
而正殿之中的还不知道藏有多少人。
宫朗角握紧手里的刀,纵深一跃,率先向破庙里冲去,侍卫们紧随其后,分三路包抄而上。腐朽的殿门瞬间被撞碎,他们与里面冲出来的无锋刺客们打成一团。
就在聚集于此的无锋刺客即将被尽数被斩杀之时,忽然一声凌厉的声音当空劈下,喝住了宫朗角斩下的长刀。
“朗角公子,还望刀下留人。”
四周横七竖八散落着几十具尸体,无锋刺客中仅剩最后一人还活着,被宫朗角拎着后脖领子。长刀的刀尖抵在那刺客的脖子上,宫朗角手上只要再稍稍多用一点力,就会立刻割破他的喉咙。
宫朗角保持着长刀抵着那人脖子的姿势,抬眼看向前方。
“上次见你对无锋赶尽杀绝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恨不得将他们杀之后快。”宫朗角冷笑一声,扔过去一句嘲讽。
阻止宫朗角落刀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需要他协助斩杀无锋刺客的杜鹃。
“其他人要杀要剐随你处置,唯独这个人,还朗角公子放他一马。”
宫朗角给身边的黄玉侍卫递过去一个眼神,两名黄玉侍卫上前接过这名无锋刺客,一人将他两只手反剪在身后,另一人压着他的肩膀控制着,使他动弹不得。
“少侠好胸怀,”宫朗角抖掉刀上的血,收入鞘中,随后缓步向杜鹃走去,“当初不愿意暴露自己行踪时,与无锋交战要将其赶尽杀绝,连对相助之人也能痛下杀手。如今利益不冲突之时,竟还演起仁慈和大度了。”
宫朗角走到杜鹃面前,停下来,两只眼睛紧紧的盯着她,笑道:“我竟不知孤山派如此做派,是遵循的什么规矩?”
“此人不能杀。”杜鹃站在原地,没有向后退也没有往前走。
然而在说完这句理直气壮的话后,她却微微偏头,避开了宫朗角的目光,用略带歉意的语气轻声道:“朗角公子,那日是我多有得罪。”
“他是何人?为何不能杀?你又是如何找来此处的?”宫朗角步步紧逼,接连抛出三个问题。
“他的名字叫寒鸦柒,是我师父的故交,”杜鹃道,“他一直在帮我师父调查无锋首领的藏身之处。”
宫朗角回头看了一眼被黄玉侍卫死死按在地上的男人,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刚才他们打进来时,他极力避免正面冲突,最后他想要趁机逃走,才被抓了回来。
杜鹃从怀里掏出一张对折的字条递给宫朗角:“公子若是不信的话,可以看看这个。无锋首领的下落并非我师父一人在搜寻,就连角公子也在等待着消息。”
展开的字条之上,只有简单的一句话:“朗,若刺客能提供点竹拙梅二人藏身之所的线索,可留对方一条性命。”
文字的下方盖着宫尚角的私印。
在送往孤山的那封信中,宫尚角言明他已派宫朗角前去清剿无锋据点,如果其中有上官浅想保的人,可带着这张字条去找宫朗角。
宫尚角知道上官浅一定有可以联络无锋的手段。
四方之魍尽殁的消息无法长久地瞒下去,宗派盟会上宫尚角公布了万俟哀和司徒红身亡的消息,很快便会传遍整个江湖。
如今点竹拙梅二人没了左膀右臂,只会更加谨慎地隐藏踪迹。再加上江湖中的义士已察觉到无锋的衰微,都跃跃欲试想要复仇。一时间,真真假假的消息充斥在整个江湖之中,使得点竹与拙梅二人的行踪更加难以追查。
与叛出无锋的刺客合作,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暗卫轻叩门扉,将一封密信递给宫尚角。这些时日,郑家的调查之事已有了眉目。
宫尚角拆开密信,一目十行地快速读过信中内容。一旁的暗卫看着宫尚角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眉头也越皱越紧。最后只听“哗啦”一声,他重重将那叠信纸揉作一团,手指的骨节因用力而攥得发白。
“你先下去吧。”宫尚角铁青着脸,眼睛里好似淬了火。
宫门与浑元郑家世代交好,生意往来频繁,关系亲厚。而角宫辖管的江湖事,半数与郑家有关,利益盘根错节,早已密不可分。
在拿到这封密信之前,宫尚角一度猜测,或许是郑家背弃旧盟,转而投效无锋。又或是无锋早已将郑家收为己用,意图渗透进宫门的商脉,再逐步蚕食掉宫门的基业。
然而密信之中所载之事,远比宫尚角设想中的最坏局面还要更加森冷残酷。
郑家非但没有背叛宫门,反而其一应手段,皆出自宫门的授意。
密信中将所有证据都写得清清楚楚,字字句句,无一不指向一桩令人骇然的真相——郑家,是宫门与无锋之间暗通款曲的桥梁。
由点竹与拙梅所培养的“四方之魍”,不仅是无锋用以控制江湖的利刃,宫门亦借郑家之手,与其私下往来,邀以重利,令其替自己铲除障碍,行阴狠之事。
而郑南衣,是郑忠义主动送出的棋子,假意投诚,实则卧底其中,替宫门刺探无锋的情报。
郑南衣七岁那年,被父亲郑忠义逼着流落街头,为的就是能够引起无锋的注意,被带回去当成刺客培养。
她和所有被无锋捡回去的孩子一样,不得不吞下那枚无解的“半月之蝇”,将自己的生死交由无锋掌控,在暗无天日的泥潭里,日复一日地与人厮杀搏斗。
宫门曾向郑忠义许诺:郑南衣只需潜伏于无锋之中,设法探得其弱点,待点竹与拙梅伏诛之后,便会设法解去她体内的毒,予她真正的自由。
只不过郑南衣杀的人不够多,多年来身份始终停留在最低阶的“魑”。她徘徊在组织的边缘,无法刺探到核心的机密,甚至都不曾有机会与首领会面。
宫尚角看完信,心中涌起一阵冷涩的酸楚。
除此之外,疑窦犹如荆棘,也同样杂乱地交错在心头。
若郑家效忠于宫门,若郑南衣本是潜入无锋的暗探,为何郑忠义要以寻求庇护之名,恳请宫尚角将女儿塞入宫门选亲的新娘之中。
更加难以捉摸的是执刃的态度。那夜执刃邀宫尚角密谈,称郑家突遭变故,被无锋所迫害,拜托他去处理宫门牵涉其中的生意。
那夜宫尚角临行之前,执刃一边将文牒交给他,一边暗示宫尚角可以答应郑家的请求,仿佛早已预料到郑忠义会有怎样的诉求。
重重谜团、层层堆叠,如同打了结的线般缠绕在一起,不知该如何拆解。
宫尚角感觉自己仿佛被巨大的阴谋笼罩着,头顶上是暴雨来临前铅灰色的天空,阴翳低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再次出现在长老院时,宫尚角看向三位长老的眼神里,已染上了一层无法化解的恨意。
宫远徵像往日一样站在宫尚角同侧,却与他之间隔了一段不短的距离,宫紫商站在对面,表情有些许凝重,而宫子羽姗姗来迟,置身事外的样子,看起来一无所知。
早在几日之前,宫远徵就已在宫尚角的授意之下,将一份拟好的记录呈上了三位长老的公案。
有了这份详尽的记录,长老们便可摸排清楚宫尚角这些年来在江湖建立的势力,也可厘清他与各派之间的亲疏关系。
宫门对外的派际往来一直交由宫尚角来掌管,许多小门派愿意为宫门俯首,除宫门作为唯一可与无锋相制衡的势力外,宫尚角的威望亦是关键因素。若轻易用无关痛痒的家规处置了宫尚角,必定于宫门的利益有损。
因此长老们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剥离空宫尚角的实权,暗中与那些门派建立新的联系,将他彻底架空。唯有如此,他们才能毫无顾忌地铲除掉宫尚角这个绊脚石,为启动无量流火、称霸江湖的野心扫清道路。
宫远徵向长老们呈上这份记录,一方面是将其作为投名状博取信任,进入可与长老们共谋的阵营。另一方面,也是静观其变,放任长老们联系这些大小门派,等待时机成熟之时,再将其恶行昭告江湖,夺取宫门的掌权。
然而未等三位长老有所动作,宫尚角却改变了想法,先一步找上门来。
“长老们把我们召集来,所谓何事?”宫子羽的视线扫过殿内众人,率先发问。
宫尚角开口:“是我让执刃和长老将各位叫来的。”
“如今人齐了,尚角,你要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雪长老道。
“我想请执刃与长老为我筹划选婚一事。”宫尚角声音平稳,不高不低、不紧不慢,然而落到众人耳中,却犹如一声乍响的惊雷。
原本还站在一旁维持着疏远距离的宫远徵“咻”地转过头,目光如同一支离弦的箭。若目光能有实体,早已将宫尚角击了给对穿。
“为何突然想到这档子事?”长老们也没有想到宫尚角会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提出选婚的要求,沉默了半晌,才有一人结巴着开口问道。
宫尚角目视前方,一直紧盯着三位长老,逼破自己不去看宫远徵的表情。哪怕宫远徵的目光几乎要把他灼出几个窟窿,但他依旧保持着坚决的姿态,冷静地都说出他已准备好的话:
“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趟郑家,回来之后一直无事可做,只觉日子愈发清闲起来。如今宫门的生意往来大多已不必我亲自处理,经执刃前段时日的提点,我也觉得自己是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我不同意!”宫远徵脱口而出道。不等执刃与三位长老发话,他就率先驳回了宫尚角的请求。
宫尚角自入殿后一直回避着不肯看他的目光终于转了过来,落在宫远徵身上,冷静到没有温度,而他的语气远比他的眼神还要更冷:“你凭什么不同意?”
在那双眸之中,仿佛一丝一毫的情意都没有了。宫远徵甚至不能分辨出来,此刻究竟是宫尚角在逢场作戏,还是他真的对自己冷漠以待。
他心中恍惚,被那目光蛰得发痛,方才还高涨的气势瞬间低落了下去,哽得说不出话来。
宫紫商轻咳一声,打断了二人目光的交锋,出言提醒道:“宫门的家规中有规定,以少主婚事为先,其余人应当在少主完婚之后再议婚配等事宜。宫尚角,你的提议不合规矩。”
“正因如此,我才要当着众人的面请示执刃与长老,”宫尚角的声音里没有丝毫动摇,但他几乎是慌乱地从宫远徵身上挪开目光,转向宫紫商,“恐怕大小姐的家规背得不够熟,这条前面还有一句‘若少主为长’。朗角年纪还小,三年五载间也不会有娶妻之意,我将婚事提早在他之前,并不违背规矩。”
此时宫子羽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插话进来:“既然如此,我也想请示执刃与长老,应允我与云姑娘成婚一事。”
他一想到自己能早日与云姑娘成婚,便喜从心中来,语速也不由地加快道:“到时候两桩婚事一起办,还能省去不少麻烦。父亲、长老,请你们成全。”
说罢宫子羽撩起衣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向上俯首行了一个大礼。
“这……”长老们哑口无言,似乎没有不应允的理由。
执刃示意宫子羽起来,思考了片刻后才道:“姻缘之事当顺应天命,既然子羽逢得良缘,尚角也有心婚配,此事便这样办吧。”
接着他嘱咐一旁的侍卫:“安排下去,不日便向江湖招选新娘人选。”
“谢父亲成全。”
“多谢执刃。”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宫子羽的脸上是难以抑制的喜气洋洋,然而最初提出选婚请求的宫尚角却显得低沉而阴郁,像一道长在地上的影子。
他向执刃与长老行过礼,抬眼时,冷不丁对上宫远徵的目光。
宫远徵怃然地盯着他,眼中惘惘。
那双微红的眼睛里面噙着泪,带着宫尚角曾在幻觉中看见过的悲郁神情。
“顺应天命……”“顺应天命……”宫尚角脑海里回荡起执刃的话语,如同魔音。
宫门一切变故的端始都起自选婚,它像是弩上的机括,只有当它被扣动,箭矢才会离弦。
他必须成全郑家,让郑南衣进入宫门,才有机会看清对方的下一步棋落子在哪里。
天机啮啮,造化轧轧,命运的齿轨严丝合缝。
也是在那一刻,宫尚角终于明白过来。
在既定的命运面前,你不得抵抗,无论你是愿意,又或者是不愿意,都必须要千万次踏入同一条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