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宁且淮是在六月初九,正是莲叶满池,万木葱茏的好时节。算起来我这个宁夫人,也已经有将近七个多月了。这短短七个月,我却觉得比我在魏府过得十七年还要长。
我嫁过来后的第一个月里,辞别了爹和大哥,跟着宁且淮来到扬州。我一直很想不通,为什么宁且淮一直对我不冷不热,晚上也从来不曾踏进我的房中一步,有时候甚至一天都见不到他的人。我虽然不懂,但我知道夫妻之间绝不应该是这样的,可是我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一直到八月初七这天,我才算是明白了。宁且淮在这一日带了一个女子回来,吩咐第二日摆宴行礼。他要纳另一个女子进门,还要为她摆宴,甚至都没跟我说一声。
阿笑又急又气地直抹眼泪,我当然也生气,心头一把火烧得我疼痛难忍。但我最终还是忍住没有直接杀到他的书房去与他争论,这事是他有错在先,迟早要来给我一个解释,我只管等他来。
那天我一直等到了戌时三刻。
我放下手里的书,看着他从门口走进来,慢慢道:“你要是再晚来一刻,我就去歇了。”
他在我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来,眉眼间略染疲惫,沉默良久方道,“你都知道了。”
我万万没想到这竟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猝不及防地冷笑一声:“是啊,老爷吩咐了宁宅上下,唯独漏了我们这一院,连我这个宁夫人也要从小丫鬟嘴里才得知老爷的吩咐。”
他放在桌上的手慢慢收紧握成拳头,嗓音喑哑:“你还想知道什么,问吧。”
“……她是谁?”
“她叫穆婉。”
“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事先跟我商量?”
他抬起头深深看我一眼,眼眸深如幽潭:“……事出突然,没能来得及跟你说。”
我心沉了一沉。
“那你为何要纳她进门?我嫁给你才不过两个多月,你就这么等不及?”心里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我噙着眼泪咬牙切齿地连声追问:“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可即便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也该说出来让我知道,这两个月来我每天心心念念的盼着你能从这扇门里走进来,陪我吃顿饭也好陪我说说话也好,绝不是好不容易见到你一次,你都对我退避三尺……”放在桌子下的手紧紧攥住衣袖,“我想过你可能不会喜欢我,可我会努力让你喜欢上我,你为什么不给我机会?”
他抿着唇,闭口不言,侧脸轮廓在烛火下愈发冰冷坚毅。电光火石间我恍然惊觉,开口问他,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抖:“你这么着急要纳她进门,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欢她?”
他终于又一次看向我,慢慢道:“清徵,这件事即使是我事先跟你说,也绝不会是商量,你懂么?”
我松开了攥着衣袖的手,忍不住笑起来,笑的眼泪止都止不住,“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宁且淮,你真是个小人。”心底一片冰凉,寒意顺着四肢百骸流窜至全身,连呼吸突然都觉得困难起来。我说:“你既然已经有中意的女子,为何还要答应娶我?看我这么喜欢你,看我费尽心思为你做的这些事,你觉得很有意思、很开心是不是?你觉得我很傻很蠢是不是?”
他终究涩声道:“是我的错。”他看着我,“长安,是我对不住你。”
那天我哭了很久,哭到后来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娘亲,笑容温婉地叫我:“长安,长安。”梦境一转又看到锦瑟阁,宁且淮嘴角含着一丝笑意看过来,我听到自己朗声道:“我叫魏长安,长远的长,平安的安。”
我在梦里恍惚地想,这十七年来过得平安顺遂,爹和大哥总把我放在手心里疼,宠得我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伤痛为何物。而我现在遇到宁且淮,或许就是老天要让我将从前我未曾经过的苦楚一次都尝个够罢。我又记起大哥问我,你还这样小,知道什么叫喜欢吗?我回答说,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就是看到什么都觉得欢喜,一切都因为这个人变得更为美好。可惜那时我还不知道,喜欢也可以让人想起这个人心里都会像针扎似的疼,可即便如此,也还是狠不下心离开他。
我忍不住笑了一笑,在心里说道,大哥,你看,我是真的喜欢他啊。
我没料到的是,第二天傍晚,赵丞相已一路快马加鞭赶到了扬州。我哭了整整一夜,眼睛自然肿的不像话,阿笑急忙取来冰块为我敷上,但其实她的眼睛肿的并不比我好多少。
阿笑哑着嗓子说:“小姐,咱们回去吧,回京城去,老爷和大公子看到你这样该有多心疼啊。”
我想起爹和大哥,眼睛又忍不住酸涩难忍,哽咽着声道:“回不去了。宁且淮有愧于我,是不会先休了我的。况且我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回去,白白让人看了我们魏家的笑话。”我深深呼吸几口气,将眼泪憋回去,冰块的凉意慢慢抚慰了眼睛灼热的痛意。
我摸索着伸手过去拉住阿笑的手道:“阿笑,两年,最多两年。两年之内,我一定带你离开这里。”
晚上的时候,我孤身一人去见赵丞相。穿过游廊,远远就看见一身白衣的宁且淮跪在书房门口,背脊挺直,孤傲嶙峋,像是皑皑大雪中傲然挺立的一株白梅。我缓步走近蹲下身,看了看他,又看向书房里烛火映在窗上的影子,笑了声:“真没想到你能为她破釜沉舟地做到如此地步,接下来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一纸休书了?”
他抿了抿唇,低声道:“不会。”
夜深露重,我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冷下脸道:“宁且淮,我明白告诉你,我现在是不会回去的。不过你放心,两年之内,不用你开口,我自会离开这里,可是你要记得,你一辈子都欠我魏清徵的。”我如愿地看着他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冷风从四肢百骸中灌进来,冻得我心底一片冰凉。我起身拢了拢耳旁的鬓发,缓缓环顾四周:“世人都道扬州好,我却看这里处处都让人厌恶得很。”说完也不再看他,径自举步走向前,推门而入。
我走进去关上门,还未上前行礼,就被急步过来的赵丞相虚虚扶起。
他神色复杂的看着我,叹道:“唉,长安,你如今还向我行礼,老夫却是万万没脸再受你一拜啊。”
我垂下眸:“大人说这话是折煞清徵了。”
赵丞相犹豫着沉吟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再次叹气:“我……唉, 我这辈子最愧对的就是且淮和他娘亲,总想着能多补偿他一些。”
“长安啊,我那时一见到你,你不知我有多欢喜。你聪明伶俐又善解人意,总觉得你们两人就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且淮没什么身份地位,人却是极为端正稳重的,他虽从小就不在我身边长大,但却是我在这几个儿子里最私心偏爱的一个。”
“现在想来,总是我这个做爹的太过私心。你是魏大人放在心尖上疼的爱女,去你家提亲前,我曾跟你爹保证过,宁且淮虽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但定会保你一生平安顺遂。且淮有负于你,老夫也愧对你啊。”赵丞相的面容像是瞬间就苍老下来,“长安,你若是想回京城,我明天就带你走,待我亲自打点好一切后,再去向你爹负荆请罪。”
我敛襟一礼,轻声道:“大人言重了。夫为妻纲,夫君要纳妾,说到底也是桩喜事。”
赵丞相打量着我的神色,沉吟着开口道:“长安,你不必委屈了自己,这事是宁且淮有错在先,你也不必给他留甚情面……”
我笑了一笑,“大人,清徵不委屈。况且夫君是要纳妾,并非休妻,这点事理清徵还是晓得的。”
赵丞相来回慢慢踱步半晌,方道:“且淮有妻如你,何其之幸啊。长安啊,赵家欠你们魏家的,老夫一定记在心里。”
“大人,清徵只想求您一件事。”
“你说。”
我深深呼吸一口气,涩声道:“大人能否先不要将此事告知我爹?”
听闻此言他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点头沉声道:“你放心。”顿了顿,突然又长叹一声:“唉,长安啊……”
我微微仰起头,不再作答。
那个名叫穆婉的女子最终还是如期进了门。那天 我不曾踏出自己房中一步,想来宁且淮也不会稀罕让他的心上人敬我一杯茶罢。我看书看得乏了,起身走过去推开窗,快到中秋了,外头倒是应景的摆了几盆菊花,层层叠叠开得正好。天空染了一片蓝色,连丝白云的踪影也无,看得我心底也如同这望不到边际的天空一样空旷寂寥。
我从没有哪一刻比那时候更想回到京城去,回到魏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