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巴赫平稳地停在苏安悦租住的小区门口。
“谢谢您,顾总。”下车时,苏安悦低声道谢,目光下意识地避开了顾易看过来的视线。
“嗯。”顾易应了一声,没有多言,视线追随着她走进小区大门的身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楼栋入口,才示意司机开车离开。
回到小小的出租屋,冰冷的门锁“咔哒”一声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那份短暂却令人心悸的庇护。
梁浩那张混合着市侩与怨气的脸,周围人探究的目光,还有顾易那辆过于惹眼的迈巴赫,如同电影片段在脑海中交错闪回,织成一张令人疲惫的网。
她甚至没有开灯,摸黑走到沙发边,将自己重重地抛了进去,脸埋进柔软的靠垫里。
白日行政餐厅那顿午餐带来的些微轻松感,早已被傍晚的闹剧冲刷得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夜色渐渐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在墙壁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苏安悦简单洗漱过后,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月光清冷,像一层薄纱,笼罩着这个安静的房间。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疲惫终于战胜了纷乱的思绪,她迷迷糊糊地沉入了睡梦。
然而,安宁只是短暂的幻象。
黑暗中,黏腻湿冷的触感爬上皮肤,腐烂树叶的腥臭气味钻入鼻腔,粗糙的麻绳死死勒紧手腕,留下火辣辣的刺痛。
耳边是男人粗嘎难听的呼吸声,还有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她想尖叫,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逃跑,双腿却灌了铅一般沉重,无法移动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布满污垢、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大手,带着令人作呕的狞笑,越来越近,朝她脸上抓来——
“啊!”
苏安悦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咚咚作响,几乎要撞破胸膛跳出来。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睛因极度的惊恐而圆睁,死死盯着眼前的黑暗,瞳孔里还残留着梦魇带来的恐惧。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混沌地意识到,那只是一个梦。
又来了……
被拐卖期间的恐怖经历,像跗骨之蛆,总是在她以为已经遗忘、毫无防备的深夜,卷土重来,将她重新拖入那个绝望的深渊。
冷汗蒸发带走了体温,一股寒意顺着脊背迅速蔓延至全身。
黑暗仿佛有了实质,浓稠得像是化不开的墨,将她紧紧包裹,令人窒息。
孤独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她淹没。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呼吸急促而紊乱,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闷得发慌。
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典型症状。
即使时间已经过去,即使她拼命想要将那段记忆尘封,它们依然像顽固的毒瘤,盘踞在她心底最隐秘、最脆弱的角落,时不时跳出来折磨她。
她蜷缩起身子,双臂紧紧抱住弯曲的膝盖,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和安全感。
她用力闭紧眼睛,想把那些可怕的画面、污秽的声音和令人作呕的气味统统驱逐出脑海,可它们就像烧红的烙铁印下的痕迹,越是想用力擦去,就越是清晰滚烫。
那些绝望、屈辱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她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就在这时,一片混乱和恐惧之中,脑海中毫无预兆地闪过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深邃、沉稳,漆黑的瞳仁里蕴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是顾易。
白天在顶楼行政餐厅,他隔着洁白的餐桌望过来的眼神,温和而平静,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傍晚在公司门口,他坐在迈巴赫后座,目光冷淡地扫过梁浩时,那份不动声色的威压;
还有更早之前,在那个偏僻泥泞、让她以为此生无望的清溪村,他逆着刺眼的光,向深陷泥潭的她伸出手,将她从地狱的边缘拉回来的场景……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鬼使神差地,她颤抖着摸索着,拿起了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冰凉的金属外壳触碰到汗湿冰冷的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镇定感。
指尖滑动,屏幕亮起微弱的光芒,驱散了眼前一小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点开了通讯录,最终,定格在那个标注着“顾易”的私人号码上。
指尖悬停在那个号码上方,久久没有按下。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吧?他肯定早就休息了。
这样冒昧地去打扰他,是不是太不合适了?她算什么呢?一个刚刚入职的下属?一个受过他恩惠、需要他继续关照的麻烦?
可是……心底那股难以抑制的恐慌和对安全感的强烈渴望,像疯长的野草,在她心里肆意蔓延,最终压倒了所有的理智、顾虑和犹豫。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依旧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切换到短信界面,几乎是凭着本能,快速地编辑了一行字。
“顾总,抱歉这么晚打扰您。做了个噩梦,有点害怕。晚安。”
点击发送。
信息成功发送的提示音响起,一股强烈的懊悔感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觉得自己真是冲动又可笑,他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她小题大做?甚至……别有用心?
她烦躁地将手机扔到一旁的枕头上,抬手捂住了滚烫的脸颊。
然而,几乎就在短信提示音落下的下一秒,被她扔开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伴随着一声轻微的提示音。
不是电话,是一条新短信。
她愣了一下,迟疑地拿起手机。
发信人:顾易。
内容只有简短的一句:“别怕,只是梦。现在安全了。”
这行字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瞬间照亮了她心中的一角黑暗。
紧接着,不等她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回复,手机屏幕再次亮起,这一次,伴随着固执的震动和铃声——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赫然是“顾易”。
他……他竟然直接打电话过来了?!
苏安悦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看着屏幕上不断闪烁的名字,大脑有那么几秒钟是完全空白的。
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一声声敲打着她的耳膜。
她只犹豫了几秒,终究还是伸出手,指尖带着难以抑制的轻颤,划过了屏幕上的绿色接听键。
“喂……”她的声音出口,才发觉带着刚从噩梦中惊醒的沙哑,和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几乎微不可闻的颤抖。
“是我。”
电话那头,传来顾易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
那声音穿透深夜的寂静,透过电波清晰地传到她耳边,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做噩梦了?”他的声音里没有半分被打扰的不耐烦,反而带着一丝……她甚至不敢确定的温柔。
“嗯……”苏安悦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机,冰凉光滑的机身仿佛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支撑点。
仅仅是听着他沉稳平静的声音,那股盘踞在心头、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巨大恐惧,如同遇到了克星,竟然真的被驱散了一些。莫名的安心感一点点涌上心头,随之而来的是难以言喻的酸涩感,直冲鼻腔,眼眶控制不住地迅速湿润了,
“就是……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她没有,也无法说出具体的细节。
那些经历太过丑陋、太过痛苦,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她无法轻易对任何人揭开。
顾易也没有追问。
他似乎能隔着手机,敏锐地感受到她此刻的脆弱和深藏的不安。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他的声音放得更轻柔了些,羽毛拂过心尖一般,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缓缓地,却又无比清晰地说道:
“都过去了。”
“你在顾氏,在我身边,没有人能再伤害你。”
他顿了顿,声音沉稳而坚定,一字一句,重重地落在苏安悦惶恐不安的心湖中央:
“别怕,有我在。”
最后那四个字,像拥有某种魔力,瞬间抚平了那些因噩梦而起的惊涛骇浪,将她从冰冷的恐惧深渊中温柔地托起。
他没有急着挂断电话,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沉重的话题,只是安静地待在电话那头。
苏安悦能听到他那边似乎也很安静,只有他清浅而平稳的呼吸声,透过听筒,规律地传来,像一首温柔的摇篮曲。
偶尔,他会低声问一句:“好点了吗?”
或者,像闲聊般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明天好像要降温,记得多穿点衣服。”
他的声音像一首舒缓悠扬的夜曲,一点点驱散了噩梦带来的阴霾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苏安悦紧绷的神经,在他温和的陪伴下,不知不觉地慢慢放松下来,原本蜷缩紧绷的身体也渐渐舒展开。
她靠在柔软的床头,依旧握着那支仿佛带着他体温的手机,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眼皮越来越沉重。
那股灭顶的恐惧感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的安心和浓浓的困倦。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意识彻底模糊前,最后萦绕在耳边的,是顾易温和低沉的声音,像一片温暖而平静的海洋,将她轻轻托起,带离了那片冰冷绝望的黑暗深渊。
电话那头,顾易一直没有挂断。
直到听筒里传来女孩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他才确定,她已经安然睡熟了。
他静静地又听了几秒,清冷的月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然后,他才抬手,无声地按下了结束通话键。
窗外的月光依旧清冷如水,但有什么东西,似乎在这个充斥着恐惧与慰藉的深夜里,于无声处,悄然发生了改变。
那根连接着他和她的无形丝线,在这一次意外的深夜慰藉中,被拉得更近,也缠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