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凤凰台上凤凰游
“我说,这可是五毒教的人,要是五毒教知道了这件事,找上门来寻仇怎么办?”
这是一个粗嘎刺耳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字句里都透着令人反胃的酒气和血腥的腐臭。
“您就放一百个心吧,五毒教的地界和这龙门荒漠隔着十万八千里,他们可找不到这儿来!”
这又是另一个声音了,听起来这声音的主人似乎和之前那个年纪相仿,大约也是个中年男人,不过这声音听起来谄媚而圆滑,那刻意讨好人的软像是被人抽去了脊梁骨。用这样的声音说话的人多半连骨头也没有,当然也不会有脊梁骨这种东西,因为他们不需要站着,跪着就足够了。
“行,就按之前说定的价,一千两银子——这小娘们一头白毛看着不大吉利,可长得值这个价。明天一早我就和弟兄们来把人带走,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许耍滑头!”
但沐霜岚眼前却只有一片模糊的昏暗光影,它来自于她视线里唯一的光源,也就是那盏奄奄一息的油灯的投射。她什么也看不清,只知道自己似乎是在一间四壁空空的屋子里,这间屋子里大约除了那盏油灯和她自己之外什么也没有。她能听见外面的声音,但她发不出声音,也动不了。
身躯被粗重的绳索束缚着,神志也在曼陀罗和闹阳花的作用下一片混沌。她想自己又回来了,回到了龙门荒漠上那个没有名字的村庄。那个村庄后来毁灭在了她手中,如同大秦人的故事里,那两座罪孽深重的城市在从天而降的硫磺与烈火中毁灭。这一夜就是那些没有骨头的人自相残杀的前夜,他们很快就要在幻觉与痛苦中彼此撕裂吞噬了,即使是最小的孩子也逃不过。然后她会逃出这座村庄,骑着最后一匹马奔向白雪皑皑的昆仑。
可她从未逃出过这座村庄,那匹马载着她,狂奔着穿过了龙门的漫天黄沙,穿过了昆仑的皑皑白雪,她回过头,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片荒漠上。
那是真正的荒芜,而荒芜的不只是沙漠。
沐霜岚睁开眼,头顶是再熟悉不过的床帐,却又在刺眼的光亮里成了一片空白。习惯了黑暗的双眼一时适应不了光,连卧房里并不耀眼的油灯的光亮也刺得她睁不开眼。身下是柔软的床褥,她知道这是自己在澜沧城的住所。等到双眼终于适应了亮光时,她有些费力地转过头,看到自己床边的茶桌旁似乎坐着一个人影——那个身影不是黑袍长发的裴然,不是一身铠甲的秦泽,也不是她认识的其他人,那甚至不是一个应该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人。
坐在茶桌旁的是一个身披白袍的青年,兜帽摘下了搭在肩上,褐色的及肩长发用金丝点缀的暗色发带在脑后扎了一束,似乎还能看到那对暗色的弯刀搁在桌面上。他背对着躺在床上的沐霜岚,但沐霜岚却一眼就认出了他。这个人的背影她再熟悉不过,她怎么会不认得陆庭川的背影呢?
然而陆庭川的确不该在这时出现在澜沧城,他应该留在恶人谷。
“陆……陆庭川?”沐霜岚动了动有些发干的嘴唇,轻轻喊了一声,她并不觉得那个背对着她坐在茶桌旁的人会听到,那声音轻得就像自说自话。
但她看到陆庭川似乎是在把玩弯刀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听到了她的声音。
“阿岚,你醒了?”陆庭川站起身来走到她床边,又顺手把桌边的圆凳拖过来坐下,“你……没什么难受的了吧?”
“现在应该没事了……就是……不大想得起来之前的事。”沐霜岚边说边撑着床试图坐起来,但起身时却又一阵天旋地转,只得又躺了下去,“我就记得那个叫燕鸿雪的苍云小娃儿来澜沧城门口叫阵,然后跟秦泽和我动起手来,那小娃儿把我打伤了,是秦泽用他的马把我驮回来的……后来呢?”
陆庭川皱了皱眉,明显是不大乐意听到沐霜岚说出秦泽这个名字。“这我可不知道……我刚到澜沧城,就听人说你受伤了,”他说,“也许你得去问问裴然。”
“好吧……也许我是在回来的路上昏过去了……”沐霜岚轻轻闭了一下眼睛,“可是陆庭川,你不是在恶人谷么?为什么……想起来澜沧城了?”
坐在床边的白袍青年愣了一下,异色的双眼仿佛风吹过的映月湖水面,沐霜岚分明看到了其中异样的涟漪。
“还不是因为你只记得给你师妹捎信,半个字也不给我捎,”陆庭川侧过头,似乎是有些不服气,“我还是你最好的朋友呢,你来澜沧城这么久,真一点也不惦记我?”
“就冲我来之前你那莫名其妙的劲儿,我也不想惦记你。”沐霜岚说罢,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只把后背冲着陆庭川,“你就是莫名其妙,这才多大的事,就跟球球被踩了尾巴似的。”
——我哪儿莫名其妙了?
陆庭川想说些什么,但他再明白不过的是,这个时候的沐霜岚不会回答自己的任何问题,她半个字也不会跟他多说。她觉得任何争论都是毫无意义的,尤其是与他争论,哪怕在口才上她还是占上风的。
他坐在她床边,静静地看着侧卧在床上面对着墙的她。素色被褥下是她纤细的身躯,起伏如同浮雕的山峰,她银白的长发在枕上散开,半边肩膀露在被褥外,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也许她睡着了,也许她只是睁着眼睛盯着空无一物的墙面出神。但不管怎么样,她都不会回答陆庭川任何一个问题了,哪怕她其实是在装睡。
有句话说得好,永远不要试图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但沐霜岚这会无论是装睡还是真睡,他都不可能得到她任何回应。
何况她说得没错,那时的自己的确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球球。
白袍的明教青年一言不发地望着沐霜岚,而沐霜岚也一直背对着他,半个字也没说。天已经黑了下来,屋外传来了此起彼伏的虫鸣,伴着两人的呼吸声。他们之间的沉默从来都是这样果决而彻底,无量山的夜里也安静,最远处传来的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也能依稀听到——那是山里的蛮族部落点起的篝火,还有蛮族女子无拘无束的带着些低哑的歌声,她们用听不懂的语言唱着曲调悠长的歌,相比五毒总坛的山林里那些苗人女子唱的山歌,这歌声显得更加肃穆凛冽,就像覆盖着皑皑白雪的无量山,和自雪山之巅浩浩汤汤奔涌而出的澜沧江。
“喂,阿岚,你没睡着吧?”
陆庭川忽然伸手过去晃了晃沐霜岚的肩膀,但意料之内的是,她没有任何回应。
“好吧,之前的事情是我错了,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我不该对你说那些话,毕竟不管是谁让你来澜沧城,这都是人命的事,和谁让你来没关系……所以这事是我错了,我和你道歉,行了吧?”
沐霜岚依旧没有回应,她面对着墙躺着,似乎真的睡着了。
“我知道你肯定醒着,阿岚,”陆庭川还是不甘心,又晃了晃躺着的沐霜岚,“求你了,你就说句话吧——要是你觉得还是气不过,骂我一顿也行啊,我保证不还口。”
大约又过了片刻——不长不短,恰好是能让人刚刚开始觉得自己失去耐心的片刻,陆庭川听到了沐霜岚慵懒的声音。
“行,我知道了,”她说,“我原谅你,这事我不怪你了,行了吧?”
陆庭川忽然半点脾气也没有了。她的话语轻描淡写,比窗外若有若无的夜风更轻,但就是这样比风更轻巧得一句话,让他彻底没了脾气。
“好吧,阿岚,我知道了。”他低下头,像一只猫在主人的训斥下耷拉着耳朵,“你不怪我就好,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情了,我保证。”
“我先走了,你好好歇息。”
说罢他站起身来往外走,正在这时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推开门走进来的是一身铠甲的秦泽。见屋里多了个人,秦泽也愣了一下,随即对陆庭川友善地笑了笑,说:“陆庭川,你怎么来澜沧城了,是来找阿岚的?”
“啊,对,听说阿岚受伤了还伤得不轻,我就来看看她。”陆庭川说着拉上了兜帽往外走去,“天也不早了,我……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