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燃觉得沈耀这人简直令他感到费解，难道他早上等他，按住他的手，把车停在同学看不到的地方，这些都是装的么?可看上去又不像是装的，他看上去根本不屑于装。

如果要装，他不是应该索性装的更彻底一点，像所有三好学生一样，做出一副温和友好的模样么?可他反感自己擅自闯进卫生间，又拒绝自己的糖，甚至连一句稍显平和的拒绝的话也不愿说，他看上去就是在做自己。

如果单单是这样，他应该也还是符合“好学生”的定义的，李燃甚至想，如果跟他处熟了，这人应该也不错吧，本质不错，人又直白，虽然有些副作用，但是应该还是有不少人喜欢他。

当时李燃虽然觉得尴尬，不想再凑近他了，但其实是带着点情绪，脱离开这些情绪看他，他其实就是个有点难相处的高冷学霸罢了。

可是现在这算什么，私底下发恶意的匿名帖，被发现了还威胁他，拿他的奶奶威胁他。这简直就是坏了，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我是个坏人。”

我原本就是坏人，他是这样说的。

偏偏他还真的拿他没办法，能拿他怎么办?他还住在他家里呢。他自己倒无所谓，可奶奶呢?

越是想，越觉得这人真的恶劣。

早上沈耀的车没等他，李燃坐的公交，挺好，反正他也不想看见他。

他们是中午在食堂碰的面，洗碗的时候，李燃说：“我看到帖子删了。”

沈耀冲着勺子，“你那还有截图吧。”他说着冲门口的方向招了招手。

李燃顺着他招手的方向抬头看过去，瞬间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小个子的奶奶正茫然地四下环顾。

“沈耀！”李燃压着嗓子叫了声。

“葛奶奶！”沈耀没理他。

葛奶奶看见他们了，拎着两本学习资料和保温壶走过来。

“这是你要的书，这是汤。”

沈耀笑得很明亮，“谢谢葛奶奶。”

他眼睫、瞳孔都漆黑，鼻梁精致，嘴唇薄薄的，本来就是很讨喜的长相，这么一笑，简直称得上乖巧了。

“您做的汤很好喝，以后就麻烦您每天中午都跑一趟了。”

太恶劣了，李燃一把攥住他衣领，他比他高了约莫半个头，沈耀要微仰起脸才能和他对视，明明是仰望的姿态，他脸上却挂着有恃无恐的表情，让李燃简直想把汤壶盖在他脸上。

葛奶奶急忙拉住李燃手臂，“你个娃娃干啥子欸?”

周围满是学生，李燃忍耐两秒，狠狠推开他，咬牙道：“你不用这样，我本来就没打算说出去。”

沈耀无辜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想喝汤而已。”

李燃盯着他，良久，点头，“好啊，那你让金师傅送到校门口，以后我给你送。”

不远处餐盘回收处传来“咣当”一声响，沈耀朝那边看了一眼，程雨杉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维护自己人，沈耀笑了一下，不在意地收回视线，转身走出食堂。

李燃给他送汤的时候，1班的人会往外看，李燃不在乎这些，他们要看就让他们看。

沈耀从教室出来，拎过保温壶，“等会还麻烦你把它送回去。”他在这样的时候用“麻烦”这样的字眼，好像很有礼貌。

1班教室不给吃东西，他就坐在教室外的书桌上喝，坐姿端正，认真的像在写作业，只喝两口，他盖上盖子。

“好了，送回去吧。”

他态度这样轻飘飘。李燃忍不住扯住他手臂一把推抵到墙上。

午休时间，走廊上空无一人，班里零星几人透过窗户看过来。

“开心么?”李燃问他。

“不是坐个车都不想让同学看到么?现在这样高兴吗?”

沈耀看着他，表情不像多开心的样子，反而面色有些苍白，眼圈微红，像是没休息好，可他却微微笑了一下，“如果是你的话，我高兴啊。”

他有这样的本事，能让李燃瞬间被点着，又让他有气撒不出。

打不得，甚至不得不听话。

在他面前，李燃像是一直在重复发现被骗钱那一天的感受，让他甚至又厌恶起自己的人生。

他给沈耀送了几天汤，心情谈不上舒适了多少，只是习惯了。

有人打趣他：“今天又送的什么汤?”

他直接呛回去：“你过来尝尝不就知道了。”

他最近过的其实还算顺，警察打电话过来，他被骗的钱追回来了，学习上了正轨，在班主任桑夏的调和下，跟11班的同学处得也很合拍，比从小到大待过的所有班级都合拍，犯不上为这点事烦心。

晚间接到奶奶的电话，让他回去一趟。

她说完就挂了，李燃没有多问的机会，只好跟雷鸣请了个假，怕奶奶有什么急事。

没什么急事，只不过今天是他生日，他对过生日这种事真的很无所谓，但奶奶每年都帮他记着。

家里空荡荡的，除了奶奶没有别人，李燃顺口问了一句，奶奶说：“耀耀也是今天生日，他们一家出去庆祝了。”

哦，原来沈耀跟他同一天生日。真是令人开心不起来的缘分。

奶奶端进来一碗面，又神神秘秘地掏出来一个小盒子。

面条不软不硬，汤底浓郁，上面飘着两根绿油油的青菜，还有一小碟很诱人的浇头。李燃忍不住把浇头倒上去，吃了一大口。

“长寿面，不能咬断。”奶奶嘱咐。

狼吞虎咽地吃完面，奶奶把那个小盒子打开，“我去给耀耀买生日蛋糕，买大送小，他们不晓得，还以为是送给我的。”奶奶喜滋滋道：“这个小的给你过生日。”

李燃说：“我不要。”

奶奶以前就总从沈耀家捡东西，李燃那时就不喜欢，现在更加不想要了。

奶奶自顾自把蜡烛点上了，“愿都是一样许的嘛，来许个愿。”

李燃按熄了蜡烛，帮奶奶捏肩揉腿，转移话题道：“奶奶，我给你换膏药吧。”

奶奶腿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膏药，李燃看得心疼，小心翼翼给她揭下来，换上新的。

李燃说：“等我再攒点钱，咱们就搬出去吧，您不要再做这个保姆了。”

奶奶笑说：“我知道我们燃燃有孝心，但是奶奶还用不上你为钱考虑，你现在首要任务就是好好学习。”

李燃内心只觉茫然，虽然雷鸣比自己想象中靠谱，但是以他的底子真的能上大学吗?一年，他现在就有点受不了了，修手机至少是看得见的收益。

像是明白他的想法，奶奶从上锁的抽屉里翻出个存款本，亮给他看：“放心，上大学的钱奶奶早就帮你存好了。”

李燃看了一眼，竟然真的是笔不小的数目，都快接近六位数了。

奶奶骄傲的说：“是不是够你上大学的?”

李燃点点头，“奶奶，你真觉得我能上大学吗?”

奶奶说：“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自己，只要相信，就一定能上。”

过完这个生日，李燃就要回学校了，回学校之前，他要去地下室取点东西。

这房子隔音不好，他先前修手机动静大，有时会吵到蒋阿姨，他便把手机拿到地下室修，有些工具留在那了。

推开地下室的门，顺手把灯打开。

灯一亮，他看见屋里有人。

沈耀——

他怎么会在这?他怎么会……这样?

沈耀状态很不对，蜷缩在角落，面色苍白，他……他在哭，整个人都在颤抖，更重要的是，他握着一把刀，另一只手的手腕在流血，血大颗大颗滴到地板上，把他脚下那片白色冰凉的区域都打湿了。

沈耀先是缩了一下瞳孔，条件反射般捂住自己的伤口，看清来人后，又哑着嗓子说了一句：“滚。”

李燃很震惊，他是真的不懂沈耀，前几天被他发现伤害同学，现在又被他发现伤害自己，他究竟想怎么样？他究竟怎么了？

“你怎么了?”李燃脱口而出地问。

沈耀仍在不明显地颤抖，他哭起来是无声的，只有眼泪在不停地往下掉，因为极力压抑，鼻翼翕张着，看上去特别委屈，先前那种锋利的影子仍停留在他身上，但是此刻一点也不具有威慑力，像是一戳即碎。

李燃觉得自己真的是疯了，几个小时前还觉得他很可恶，现在竟然觉得他脆弱?

李燃怔愣地站了一会儿，心想，算了，要不还是走吧，他应该也不想让自己撞到这一面吧。

就在他要转身的时候，沈耀咽了一口喉咙，说：“你知道我妈给我的生日祝福是什么吗?”

李燃没想到他会开口。

沈耀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接着说：“我希望你做一个专一、诚实、不撒谎的孩子。”

他说到这里笑了一下，“她把我带到小三的楼下，让我上去把我爸叫下来，这样她就可以装作不知道我爸有外遇。”

李燃身形僵了僵，有些意外，沈叔叔是这样的人吗？还有蒋阿姨，一个妈妈竟然会这样对自己的儿子，在自己儿子生日当天，亲自送他去见父亲的外遇对象?关键是，沈耀为什么会对他说这些，他们没熟到可以说这种事的地步吧?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生我弟弟么?因为我爸说，一个作品如果失败了，总得有另一个替补……我只是一个可替代的作品而已。”

“我妈原本不想生我弟弟的，可是她什么都听我爸的。”

“就是这样一个虚伪的妈妈，教我要诚实。”

他说完了，自嘲的笑了一下，“你滚吧……今天的事不许说出去。”

李燃心中五味杂陈，这是什么样一个家庭啊？沈耀竟然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中，他之前对沈叔叔和蒋阿姨没有多少了解，最多就是本能的觉得他们不好亲近——跟沈耀一样，但他们对自己和奶奶已经够仁慈的了，总不能还要求人家对他们成日里笑脸相迎吧。

如今知道了，原来所谓豪门也只是败絮其中。

至于沈耀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大约知道自己不会说出去吧，就像不会把他发匿名帖的事情说出去一样。

李燃目光落到他受伤的那只手上，很干净的一只手，已经被血浸透了。

他摸了摸口袋，只摸出一小包餐巾纸，“你的手……”

“滚。”

李燃沉默片刻，收回手，转过身，出去了。

他在走出去的那一刻，想明白了，沈耀只是想把那些话说出来，他不需要帮助，甚至不需要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