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风和星洲的不一样，干而凛冽，刮在身上像某种生锈的刀片，李燃刚来几个月，就已经对这里的气候感到厌烦。

李燃在这一点也不适应的风里想，他握不住北京，也握不住沈耀。

他和沈耀是分手了吗?

他们在一起过吗？

也许算是在一起过吧，但他们一次也没有确定过关系。

他们是男朋友的关系么？他从没有问过沈耀。他对沈耀是不假思索，是情不自禁，他以为沈耀对他也是同样，他觉得沈耀没有说出口的那些他都懂，可那或许只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

李燃的专业是飞行器设计与工程，填报时参考了雷鸣的意见，毕业后可以去研究院工作，换而言之就是以后工作会很稳定。大一学一些基础课程，倒不是很吃力，然而逃课的影响还是非常差，好在大课人多，点名不会点的太仔细。

回到宿舍，路成浩说：“帮你喊到了，你又出去谈恋爱了?”

他这恋爱谈的身边人尽皆知，却没有一个人见过他那神秘莫测的对象，他们甚至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只约莫知道是青北的学霸，偶尔疑心他这真假莫辨的“对象”只是他用来躲避追求者的一个幌子，否则怎么只见他去找人，不见人来找他呢?

李燃有些累，他没答舍友的话，拉开凳子坐到书桌前。

路成浩说：“笔记放你桌上了，作业在群里。”

李燃握拳的手支在额前，头也不抬地说：“谢谢。”

他从书架上抽出下午专业课程的书，黑压压的公式跃入眼帘，每日每夜，他觉得他是为了奶奶和沈耀在重复这些没有意义的事，在离星洲一千多公里的这个陌生地方，沈耀是他唯一一个支点，尽管这个支点始终有些飘忽不定。

但是没关系，他不用沈耀做什么，一切让他来做就好，他只要待在那，对他来说就是意义。

人在拥有很多的时候总会贪心不足的想要拥有更多，可当一个人拥有的很少的时候，他会一遍遍数手里余下的东西，想做的只是拼尽全力把它们留住。

他想，是他抓得太紧了吗？他没谈过恋爱，他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更好了。

还是说，一切又回到那个原始的问题，最重要的那场考试，他在出生的时候就输了?爱情也有阶级之分吗？

李燃的生活变得没有形状，生活里琐琐碎碎的事像是一根根伸出去的枝桠，徒劳地撑起空白的光阴。

食不甘味的一天，从六点起床开始，吃完早餐上半天课，中午去图书馆温会儿书，下午再上半天课，晚上去补课机构上两小时课，再去上两小时家教，这些事随着星期几的不同安排各有变化，但通常他开始走上回学校的路时都超过了十一点——为此他还去和辅导员求了长期晚归请假条，又收买了舍管阿姨。

相熟的人如果想约李燃出去玩一回那可真是不太容易。

有个数学系的男孩在微信上约了李燃好多次了，都没约上。他起初还借口回一回，后来干脆设置免打扰装作没看见。

没想到这男孩挺执着，从李燃走出家教的小区之后就一直跟在他身后。

坦白说这人并不讨厌，又白又瘦，五官干净，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天真。

李燃从他的自述中知道他名字“许迟临”的由来，12月29日的生日，在一年的末尾，他妈给他取名叫“迟临”。

他父母都是北航的教授，他就是传说中“学渣中的学渣”。

相识的契机也很简单，两人住在一栋宿舍楼，许迟临在六楼，李燃在五楼，有次许迟临替宿舍搬桶装饮用水，搬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李燃看他身板瘦弱，弄得实在吃力，就顺手帮了一把。那次之后许迟临就说要请他吃饭谢他帮忙。

一次两次邀约没什么，次数多了，再迟钝的人也看出来了，何况李燃并不迟钝。

李燃曾经对他明示过，“我有对象。”可惜对方并不相信。

但李燃此刻想，去吃这顿饭似乎也没什么不行的，阶级?

他偏要看一看。

北京巷子多，近了学校西门，巷道更是曲折狭窄，人多难管，时常发生治安问题，此刻已晚，人流密度肉眼可见的稀疏，只有几家人气老店还开着门，在等最后的客人。

天边阴云滚滚，在憋一场暴雨。

李燃瞧了天色，在找家店避雨和抓紧时间回学校之间犹豫了一下，想再问一下许迟临的意见，毕竟答应一起吃饭的是自己。

刚要开口，话语陡然转了个方向，他拉了把许迟临：“快走，报完警去学校找人。”

有人抢劫！

粗略估算有七八个人，在他们蜂拥而至的时候，李燃又喊了声：“快走！”

这儿刚好是巷子转角，远近无人，就算有人也大概不会管这样的事，只会唯恐避之不及。

许迟临虽然自称“学渣”，脑子却不笨，当即扭身往外跑，见到了外面亮着灯的店，才颤抖着手拨了通电话出去。

他们的目标好像根本不在许迟临，追都没追，只粘着李燃一个人揍，不出两分钟，李燃就明白他们不是抢劫的，只是单纯找他麻烦。

李燃手里的棍子往外横扫，逼退周围一圈人——这棍子是从他们手中拿过来的。这些人此刻心里都在想，带棍子来简直是再馊也没有的决定了。

真他妈难缠。

打架最怕遇上这种人，不要命似的，一个喘息的余地也没有，压不住对方的每一击都会落在自己身上。

李燃日复一日被北京裹挟着找不到出口，他勤勤恳恳地学习与工作，奔跑的速度却丝毫赶不上他想要留下的东西流逝的速度，那些无力、怀疑、冲劲全都像书本一样堆积在胸口，它们既塑造着他，又束缚着他。

他在这一刻下了十足的狠劲，把毕生学到的打架技巧全都用上了，像是想要推翻压在他身上的北京，也像是想要推翻这该死的阶级。

他都不知道他胸腔里藏了如此多的不甘。

他们这一群人里黄毛显然是领头的，他决定着所有人的进退与动向，在他不顾挨在侧肋上的闷棍，一棍子狠狠砸向李燃脊背的时候，身后人一拥而上，无数只手铁锁一样禁锢住李燃的身体。

黄毛一把扯住他的领口将他上半身高高抬离地面，“操！”他一拳砸下去，“老子他妈操死你。”

他觉得李燃是在这一句之后才彻底失控的，他还犯了一个错误，他不该带刀。

此刻那把匕首就在李燃手里，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拿走的，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他手腕一转，刀刃划开铁钳一般的束缚，周围人弹开的瞬间他从地面上奋力跃起，膝盖像硬质刀脊一样锋利地削在黄毛的腹部，手狠狠捏住黄毛的脖颈，而那把闪着银光的匕首就抵在他的下半身。

黄毛裤子已脱了一半，这个威胁性的动作简直充满了侮辱性的意味。

然而也还没有他方才脱裤子的动作具有侮辱性，它把李燃的尊严踩碎了。

暴雨兜头而下，顷刻间淹透了深秋里穿着不算单薄的人。

黄毛仰躺在地上，脖颈以上充血泛红，他在巴掌一样打在脸上的雨里看不清夜色里所有东西，但他能看见李燃的眼睛，那双干净到能一眼看透的眼睛里化着狠戾，被惹怒的头狼一样，失控地盯紧了他。

然而也不是看猎物的眼神，好似他捏住的只是一团自己也看不懂的怒气，而他只是想要杀了它。

黄毛有些恐惧了，他开始奋力挣扎起来。

警车的鸣笛声在这时候响起。

原本不敢上前的人这时候反应倒是很快，眨眼间做鸟兽散。

就在黄毛快要窒息的时候，李燃松了手。

他背过身，在雨水的冲刷下走出巷角。

许迟临带着警察在暴雨里赶到的时候，就只见屁滚尿流往外跑的黄毛。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给李燃拨去了电话，好几通都是无人接听，警局的人只好在许迟临模棱两可的述说里先抓了黄毛回去做笔录。

李燃醒来是在医院。

他记得睡着之前他在宿舍的浴室里洗了个澡，然后爬上了自己的床。

嗓子痛的厉害，像放了一把沙子在里面，每吞咽一下都是酷刑，鼻子很堵，脑子里隐隐的疼，后背一片像是被车碾过，疼的简直撑不起身。

他想自己应该是发烧了，昨晚迷迷糊糊间记得有人在他床边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应该是他们送自己来的医院。

“你醒啦?”许迟临拎着早饭进来。

“昨晚我报完警之后，本想拉着校门口的保安先过去帮忙，好说歹说他们才答应过去看一下，谁知道中途忽然大雨，他们死活不愿意过去了。后来我带着警察赶过去的时候只抓到一个黄毛。他说他跟你有过节，刻意在那埋你……我还以为是抢劫的，你怎么得罪他们了?”

李燃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不想说。

放在床头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李燃拿起来看，来自星洲的陌生号码，他接起。

“你好，是葛贵芬女士的家属么？这里是星洲市第一人民医院。”

李燃一下挺直了脊背，哑着嗓子说：“我是。”

“是这样的，葛桂芬女士今天早上突发昏迷，经邻居拨打120，送到了我们医院，根据目前的检查，再结合之前的病历来看，是慢性肾衰，并发心衰、高血压引发的脑出血，经过紧急治疗，目前暂时脱离了危险，但是我们还是希望有家属陪同，一些手续也需要家属办理……”

李燃脑中一片空白，他说了声“好”，挂断电话，就拔了针管，穿上鞋冲出了病房。

浑身的疼都感受不到了。

许迟临在后面叫：“欸你去哪……饭还没吃呢。”

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