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没有声音，沈耀仰着头，没有闭眼，他直视李燃的眼里逐渐凝聚起雾气，在路灯的映照下，安静地弥散开来。

这是李燃第二次看见他哭。

他手指攥紧了，手心里攥的好像是他自己的心脏，胸腔里一阵阵缩紧。

他做了什么，沈耀怎么能哭成这样？

黑暗在城市里涌动。

李燃微叹口气，抬起手，把人拥进怀里。

他把沈耀的难过接住了，他们两之间，他一直是兜底的那个人。

“我喜欢你。”沈耀克制的声音闷在李燃的衣领间，但他听见了。

他手按在他脑后，环在他身上的手臂收紧，好像这样横亘在他们中间的距离就可以消失。

王原祁回到北京后，兰茵集团开始大力收购永高的股票，等永高反应过来时，兰茵已经购入了超过14%的股份，一举成为永高的第二大股东，永高董事长赵聿在网上怒斥兰茵王林浦恶意收购，搅乱市场，阻碍民族企业的发展。

这件事湮没在互联网浪潮里，甚至不如一则小明星混乱的私生活引起的波澜大。

“兰茵收购永高……”楚孟嘉坐在沈耀对面的椅子里，出神般念道。

沈耀扫了一眼手机里这条不起眼的热搜，冷脸按灭了页面。

从王原祁回来后，李燃就没再找过他，当他抱住他，沉默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沈耀闭上眼，仰面靠在椅背上，心脏缓慢清晰地痛起来。

北京的冬天格外漫长，年底之前下了几场雪，沈耀披着朔风回到宿舍，进门前他收到一条消息，来自杨澜：“看新闻了吗？”

王林浦这个名字依旧夹杂在一堆明星绯闻里，不关注商业的人根本没有兴趣了解发生了什么。

沈耀看着热搜里的那张图片，庄严的法院大厅内，一个身着剪裁得体的西装的中年男人站在被告席上，接受法官的判决。

新闻写着“今日兰茵集团总裁王林浦因非法经营、内幕交易、赌博等多项经济罪，被北京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16年，胶着多日的兰茵、永高大战落下帷幕。”

沈耀拂掉肩上的雪沫，拿出钥匙开门，手机震动，料想是杨澜打来的，他随手按下接听键。

“来和平山庄博远大厦，否则我就去找李燃。”

沈耀关门的动作一顿，“王原祁，我告诉过你，别动他。”

“给你二十分钟。”他把电话挂了。

沈耀没有考虑多久，给杨澜打过电话之后，他就拿着手机出门，围巾都没有取。

楚孟嘉正做期末论文，敲字的手指停了，“我送你过去。”

沈耀看他目光平静，想起半个多月前，也是这样的天气，风拍得窗框飒飒作响，那天他从图书馆回来得早，宿舍只有楚孟嘉一人，他僵立在宿舍中央，沈耀把书放到桌上，回头看他脸上绛紫驳色，问了一句，“你跟人打架了?”

楚孟嘉说：“我把王原祁睡了。”

沈耀愣了片刻，楚孟嘉说完那句却神色如常地脱了外套，挂到衣架上，又从衣柜里拿了几件衣服，进了浴室，像是什么也没说过，什么也没发生过。

沈耀思忖少顷，说：“走吧。”

博远大厦是和平区最著名的烂尾楼，摩托风驰电掣地停在废弃的荒草地里，沈耀取掉坚硬的头盔，在严寒里独自步入面前的荒楼。

顶楼一间废弃屋宇内，王原祁盘腿坐在水泥地面上，他头发长了，在脑后束了起来，让他的面孔更添一层邪性，像西方电影里的小丑，“你还真敢来?不怕我弄死你？”

沈耀站在那，四面漏洞的破楼内风声呼啸，他神色比外面的风雪还要严寒，开口却又极度平静，“我来，就是因为你弄不死我。”

王原祁嗤笑出声，“李燃对你就那么重要?我差点真的以为你们分手了呢。”

直到他发现杨澜的男朋友是沈浩——沈耀的父亲。

沈耀语气波澜不惊，“我爸是一个只在乎输赢和体面的人，从小到大，他要求我考第一，要我品学兼优，他外遇不断，却要求我妈老老实实在家相夫教子。在他今年的生日宴会上，我送了他一张倒数第一的成绩单，让在场所有他曾经出轨过的小三都下不来台……我这么厌恶沈浩，可我依然愿意求他帮忙，我甚至让她的新女朋友出面找你合作，”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抬眼看向王原祁，“因为我喜欢李燃，非常喜欢。”

王原祁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到难以理解的笑话。

“喜欢……利用杨澜搞垮兰茵，把兰茵的CEO送进监狱，”他目含嘲讽，“你跟我是同一种人，我们这样的人，也会有‘喜欢’这种东西吗？”

沈耀说：“你应该知道，兰茵不是杨澜搞垮的。”

王原祁脸上还带着伤，嘴角烂了，血红一片，是两天前王林浦打的。

王林浦一直是个暴力的人，他的暴力在他权力的掌控之下，不可反抗、令人畏惧，他没少打王原祁，拳脚落在身上，王原祁不觉得痛，王林浦打他，他低头受着，一句话都没有，那是王林浦。

可那天王林浦的暴力是无能的，王林浦原来也会无能。

王林浦恶意收购国内企业的事并不是第一次上新闻，先前头部家用电器公司纳美电器的董事长虞归海就在网络在公开指斥兰茵“狼子野心，玩弄杠杆大搞恶意收购，野蛮行径”。

兰茵靠餐饮发家，名下涉及餐饮、医疗、电器、地产等多方面产业，特别是地产，他们在近几年大量购买昂贵地段的地皮，据企业调查显示，兰茵购买地段的房地产行业下行，赔了不少钱，纳美不是小公司，收购他们，兰茵是哪来的那么多钱呢？

调查过程很简单，顺着公司架构就能查到，兰茵用名下控股的公司做循环股权质押，向各大银行贷款，银行非常清楚其中的风险，却对这种钻法律漏洞的行为毫无办法。

沈耀找沈浩帮忙，他需要一个明面上跟他毫无瓜葛的人出面，引诱兰茵集团下场，参与到永高收购案中，兰茵这座庞大的机器已经锈迹斑斑，到处都是毛病，只需要一根引线，就能轰然倒塌。

永高这块肥肉在兰茵下场后引来更多人的争抢，兰茵最后骑虎难下，投进越来越多的钱，最后在争夺控制权的股东大会上，杨澜的新源公司临阵倒戈，给了他们最后一击。

控制权没有拿到，永高质疑兰茵资金来源，反而惹得证监会下场，混乱之下，兰茵内斗，有人举报王林浦内幕交易、赌博，顺藤摸瓜又查到他许多罪证，最终王林浦下狱，集团元气大伤，兰茵内部人员大洗牌，勉强在浪峰上重新站稳了脚跟。

杨澜在股价最高的时候抛售了手中的股票，收了一波股票差价。这场争斗，最后真正倒下来的，也只不过是王林浦一人而已。

王林浦抽了皮带，甩在王原祁身上，质问他为什么新源会倒戈，问他尽调是怎么做的。王原祁怎么会不明白，兰茵积弊已久，迟早会出现问题，杨澜和永高不过是导火索而已，不是这一次，也会是下一次，可他一直以为王林浦有办法，他从不相信有什么事是他爸解决不了的，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王林浦也束手无策，他也不过是个凡人。

屋内挥出拳头和挨打的两个男人，都是困兽。

那一刻在王原祁眼前碎裂的，不止是一个父亲的形象，还有他信以为真了二十二年的世界。

他来找沈耀，自己也没想好要干什么，他只是想，暴力和血腥或许能让他找回某种意义和乐趣。

只有毁灭，才能让他觉得血管里的血是流动的。

说到底，沈耀是始作俑者啊，不是吗？

王原祁从口袋里摸出把左轮手枪，说：“打个赌吧，里面有七发子弹，我们一人朝自己开一枪，如果最后你活下来了，我就再也不会找你麻烦。”

沈耀简直要嗤笑出声，王原祁说：“或者，我现在就把你从这扔出去。”

大厦顶楼，从这望下去，万物都是模糊的缩影。

“选一个。”

沈耀不响。

“那就我来帮你选吧。”他似乎觉得这样更有趣一点。

他调转枪头，指向沈耀。

“第一枪，”他偏头，做个了音效。

他要扣下扳机了。

有人冲进来，把他扑到地上，枪头偏了，指向天空，他的手腕被牢牢控住了。

王原祁难以置信地看向楚孟嘉，离得这么近，却好像不认识了一样。

楚孟嘉说：“你先走。”

沈耀外面不是没有安排人，只是摸不清状况，都没敢上楼来。

沈耀立刻跑出去了，他打电话让他们上来，同时报警。

不足一刻钟，楚孟嘉带着夹克和毛衣上的不属于他的血冲出来，怀里抱着人。

沈耀从博远大厦回来后，交了论文，学校里来往的身影匆忙，他们要开始放寒假了。

沈耀给李燃打了个电话，“你订的几号的票?”

李燃说：“还没订。”

“那我一起订吧。”

李燃沉默半晌，说：“嗯。”

沈耀始终欠他一个解释。

回家的路上，沈耀说：“沈浩……我爸要结婚了，我得去参加他的婚礼。”

他开了个头，忽然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

背着行李的人挤过来，李燃握着他的手收紧，把他往自己身边揽了揽。

拥挤的赶路人散去了，李燃拉着他往前走，“我都听说了，兰茵的事。”

他好像不需要什么解释了，也许他都可以不在乎。

李燃这个寒假和新年都是在沈耀家过的，葛奶奶一直在沈耀家做活，没有告诉过李燃。说是做活，其实蒋梦瑶没让她做什么，家里先前雇了别人，活都让年轻人干了。

葛奶奶之前生病住院的事，沈耀都知道，蒋梦瑶跟他提了一嘴在医院碰到的事，沈耀让她帮忙照顾，那么多年的情分在，蒋梦瑶也不会无动于衷。

沈浩的新婚对象叫杨澜，李燃身边从巷子里那次事情发生之后，就一直有人跟着，却从来没有露过头，李燃现在看到这个新闻上的名字，大概把兰茵和王原祁的事都想通了。

沈耀去参加完婚礼回来，身上带着轻微的酒气，还有婚宴上特有的花香，他侧头嗅了嗅，对李燃说：“我去洗澡。”

李燃说：“吃了饭再去吧。”

李燃给他下他们下午包的饺子，他早就在微信上跟李燃吐槽没吃饱了。

沈耀吃了水饺，回房间把澡洗了，李燃坐在椅子里，对着电脑，做他的数据实验。他才大一，就已经开始给自己找项目做了。

他这半年过得有多辛苦，连沈耀也不完全知晓。但沈耀也没有办法，他要保护李燃，要照顾男朋友的奶奶，还要借助沈浩和蒋梦瑶力量呢。

他抱住李燃的头，低头吻他，只能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他很喜欢他。

李燃手中的鼠标松掉了，他抱着人，跪进床里，他还是很凶，他有多喜欢沈耀呢，或许这半年里，在他一遍遍地问自己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从沈耀的眼泪里，他知道，沈耀不能没有他。

家里隔音不好，沈耀的闷哼声埋进枕头间，被李燃全部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