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海忆（二）

是夜，兄弟二人拥火而坐。闲聊间，说起了高美人，仲倍不自觉软了声音。他说着她的博学聪颖，说着她的灵秀多才，说着她的善解人意，他还兴致勃勃地谋划着要在医巫闾山的山顶建座藏书楼。仲德光坐在他身边，看到他兄长眼眸之中尽是未曾有过的光彩。

他忽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兄长。他只知道他的兄长自幼便痴迷汉学，可他未能窥兄长心中以文墨儒法写就的世界。他甚至不如一个汉人女子了解兄长，至少她懂兄长的热爱与向往。纵然自己同兄长共同生活了十余年，而高美人同兄长相识不过数月。

所谓“倾盖如故，白首如新”，最是伤人

刀光剑影中，仲德光在战场上待了五年。军旅行伍之间，他磨砺了心性，洗去了稚气，杀伐决断，在军中攒了很高的威望。仲恺青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些年四处征战，他也不再整日里黏着仲倍。此次凯旋，封官行赏，二人再见，心中皆是一惊。

仲倍惊讶于那个整日跟在他身后的小少年转眼间长成了俊朗英气的将军，在军中已有所成就，立下了赫赫战功;仲德光则惊愕于这些年他的兄长没怎么变过，仍旧醉心于汉人学问，养了满身儒生书卷气，而他身边跟随的仍是高美人。

仲德光阿……阿兄。

他开口，千万般繁芜的思绪在这两个字上生了根，滋长了复杂的心境。仲倍却被这一声叫得心上一暖， 自仲德光随军作战后， 许久未曾听过他的声音了。

那晚仲倍罕见失态，纵酒醉了一回。他将随身的匕首送给了弟弟，其中期许不言而喻。高美人为他煮了醒酒汤，一点一点喂给他。昏昏沉沉之间他听到了她清冷的声音

琴者（高美人）仲德光不可不防。

仲倍愣了一下，酒醒了一一半，问道

仲倍何意?

高美人凝视着他的眼睛

琴者（高美人）他看你的眼神，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仲陪沉默半晌，答非所问

仲倍父皇答应了我的请求，藏书阁过些日子就动工了

待到那座绝顶之上的藏书楼落成，已是三年后。因其东面临海望之蔚然，仲倍名之“思海堂"。他一掷重金购入了大量的古籍残卷，闲暇时总是待在思海堂读书，高美人则守在堂外抚琴。泠泠七弦琴，坐听松风寒。云水一色，日光熠熠，天地山海的绝色落在眼底，化了琴声，悠悠随清风朗月逸散。

仲德光很少去思海堂，但他常常守在山腰，听那样静谧恬然的琴声。彼时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只能仰望兄长的孩子了，他同自己预想的一样，成了一柄锋利的刀。只是偶尔在半梦半醒之间，总会有些见不得人的声音在心底叫嚣着。他或许并不比兄长差，他或许也有资格成为那个一览天下的人。

第二年二月，兄弟二人随父亲征战肆国，势如破竹长驱直下，兵临渤海国都。二月末，肆国王投降，渤海国归于契丹领地。仲恺青大喜，改肆国为璨国，册封皇太子仲倍为“人皇王”，掌管璨国。

以儒治国，以礼待士，璨国很快安定下来。十白仲恺青还都途中去世，述怀皇后摄政，总理军国之事。

述怀皇后出身契丹草原旧贵族，思想守旧，素来反对长子仲倍以儒学汉法治国的思想。她借为仲恺青殉葬之名，将倾向拥立仲倍的权臣除去，意欲扶植次子仲德光即位。

此番大清洗，整个草原为之震动。高美人劝仲倍

琴者（高美人）述怀皇后心黑手狠，而你的弟弟又野心勃勃。现在璨国刚刚稳定下来，兵甲钱粮尚且充足。而且述怀后此番大清洗得罪了不少人，我们若奋力一搏，成败尚未可知。

仲倍叹了口气。

仲倍再等等吧。

高美人有些着急

琴者（高美人）不能再等了。错过时机，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仲倍没有说话。哪怕只是场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美梦，他也想要做得再长些。

可是再冗长的梦，也终归有醒来的时候。

述怀后召二人乘马立于营帐之前，令诸首长为自己选择的新皇执辔。经历前不久的大清洗，大家都明白述怀后的心思。谁也不想陪先皇长眠，于是大家纷纷走向了仲德光的马前。

仲倍没有看那些酋长，只是盯着仲德光。

仲德光避开了他的目光

仲倍什么都明白了。他笑了笑，下马俯身而拜

仲倍大元帅功德及人神，中外攸属，宜主社稷。

仲倍若你想要这皇位，我当一回三让天下的吴太伯，也未尝不可。

仲德光听到了兄长平静克制的答复。他坐在马上，心里不是滋味。他憎恶自己的卑鄙，仗着母亲的偏爱而夺去了本属于兄长的位置。

他恍然间又想起了田猎那年，坠马摔了一身伤，他的兄长那样耐心地为他处理伤口，带着满身草药的苦涩与清香。

仲德光即位后，在述怀后的示意下，处处提防着他的兄长。仲倍被困于京城，处处受到监视，内心苦闷，整日躲在思海堂中，不见客，不理事。

琴者（高美人）如何?当时我说与你的，如今可有一分偏差?

高美人坐在他的案边，笑着问他。耶律倍将她揽入怀中

仲倍云云神机妙算，我自愧不如。

琴者（高美人）你怎么可能没有察觉，不过是不愿承认罢了。

高美人这样说道。

仲倍叹了口气，将内心苦痛倾泻而出

仲倍这些年我尊礼崇儒，向往君子之行。我不愿结党营私，但还是害得很多忠臣含冤而死;我以孝悌待人，而母亲、弟弟皆视我为眼中钉。我所坚持的，到头来却像个笑话。

高美人没有应声。她起身，为他弹了曲《幽兰操》

耶律倍听出了曲中意。

哪里又有什么对错，不过是贤者不逢时罢了。

此后数年，仲德光处处削弱其兄长在朝在国的势力，凡是倾向于仲倍的臣僚，皆或多或少受到打压。甚至在天显三年，仲德光将璨国都城及渤海遗民南过，升东平为北仑，以加强对仲倍的控制。

琴者（高美人）兄弟阅墙，必有伤亡。他今日不杀你，明日、后日又如何?有你在，他总归是睡得不安稳。

高美人为他添了件衣，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