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煊桐似乎总想将我纳入他世界的每一帧。
朋友聚会、行业酒会。
他总执拗地挽着我的手。
每当有人举杯寒暄。
他便微微前倾身体,清晰地带着一种庄重的宣告意味介绍:“这是我的太太,常恩。”
灯光流转下。
“书太太”三个字。
像一枚滚烫的烙印,烫得我心口一缩。
这身份是甜蜜的枷锁。
我却也在他认真的眼神里,甘之如饴地带上它。
我扬起训练有素的笑容。
一一回应。
我向来不喜欢这种应酬,作为心理咨询师,我深知这些应酬的本质。
我也更清楚。
自己灵魂深处渴求的是独处。
或是。
仅与书煊桐两人共享的窗前沉默。
喧嚣于我。
总似隔着一层毛玻璃。
模糊而嘈杂。
又一个冗长的晚宴。
水晶吊灯璀璨夺目,衣香鬓影间觥筹交错,笑语喧哗声浪似潮水拍打耳膜。
我等来等去。
他们也都没有结束的意思。
我独自坐在休息区的沙发处,轻轻地摩挲着茶杯温润的杯壁。
茶水映着天花板上繁复的光影。
也映出我略带疲惫的眼神。
杯中的暖意早已散尽。
只剩下苦涩的余韵。
窗外的天空,是浓稠的墨蓝。
霓虹招牌倒映在远处的玻璃幕墙上。
光怪陆离。
却更显得这厅内的繁华与我格格不入。
脚步声沉稳地靠近。
熟悉的气息悄然袭来。
书煊桐在我身边缓缓坐下。
他手臂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度,坚实而带有绝对占有性地环住了我的腰。
他温热的呼吸落在耳廓,声音低哑:“书太太,再等一等,很快就结束了。”
我默然。
他指腹轻轻蹭了蹭我的腰侧。
像是在安抚一只焦躁的猫。
我们极少争执。
可记忆深处。
那次冰冷的隔阂,却异常清晰。
或许算不上激烈的吵架。
却像一根细小的刺。
长久地扎在我的内心深处。
缘由已模糊,我只记得源头是他。
或许是某个关键日的遗忘。
或许只是他办公到深夜时,头也不抬递来的那份漫不经心。
书煊桐工作时,不自觉流露出的那种壁垒般的神色。
像是秋日降临的晨霜。
能将我心头小心翼翼积攒起的所有暖意,无声无息地冻结成冰。
那种冷漠。
足以瞬间熄灭所有的热切期待。
我只能用爱答不理,筑起自己的堡垒。
在书煊桐试图靠近时,缩回所有的触角。
他端着水杯从我身畔经过。
显然感受到我刻意划出的距离。
书煊桐的声音低沉地传来。
他带着习惯性的指令口吻:“不要这样不高兴。”
那语调。
像是在处理一份出错的文件。
冷静。
疏离。
“哦。”
我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个音节,连眼皮都未抬。
那是我最常用的,看似驯服实则疏离的回应。
平时我回应他都是“嗯嗯,好”。
此刻。
我像一根细微的针尖,扎在了皮球上。
书煊桐的脚步顿住了。
他缓缓转过身。
高大的身形在我的身前投下一片阴影。
那双总是含着温柔或专注的眼睛,此刻却沉沉锁住我:
“你哦什么哦?”
他的语气如同寒流。猝不及防地扫过初春的原野。
书煊桐的性格就是如此吧。
他是生气了吧?
这种带着审视的质问。
是如此的陌生。
强压下的委屈猛地冲上眼眶。
酸涩难当。
我猛地抬起头,迎向他的目光。
眼底像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
我脱口而出的话如同碎冰,刮擦着空气:“哦哦哦哦!听不见么?够清楚了吗?”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落地灯。
昏黄的光晕将书煊桐的轮廓勾勒得深邃而冷硬。
他沉默地看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
可他的眼底却似有浓云翻滚。
片刻。
他扯了下嘴角。
那声调比刚才更淡更冷,像结了霜的玻璃:“呵,常恩,我怎么又招惹到大小姐你了?低声细语,好好伺候,还不够吗?”
“大,大小姐?”
书煊桐从未这样叫过我。
那称呼裹挟着讽刺的冰碴,精准地刺穿了我最后一道防线。
“不敢当。” 我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胸膛剧烈起伏,“我算什么大小姐?哪配得上你这个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少爷?”
那称呼像淬了毒的箭矢。
划开了往日所有温柔的表象。
伤人的话将我们之间,那些小心翼翼的体面撕得粉碎。
窗外。
沉沉的夜色压下来。
仿佛要将整个世界,连同这破碎的温情一同吞噬。
远处。
传来模糊的警笛声。
尖锐而突兀。
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崩塌,拉响警报。
书煊桐没有动。
他依旧站在那里。
灯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
几乎要触到冰冷的墙壁。
镜片后,他的目光沉静无波地落在我脸上,声音平稳得像在宣读判词:
“你这脾气要炸了,常恩?”
炸?
一股无名火彻底将我点燃。
夹裹着长久以来隐忍的疲惫,和此刻尖锐的刺痛直冲天灵盖。
我死死咬住下唇。
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
再硬生生地。
将更激烈的言辞逼回喉咙。
我颓然地跌坐回沙发深处。
默不作声地拉过靠垫,紧紧地抱在怀里。
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我将脸深深埋进布料的纤维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空气凝固成铅块,重重地压在胸口上。
每一次呼吸都扯得生疼。
墙上的壁钟滴答滴答。
每一秒。
都清晰得如同棒槌敲在心上。
冷漠地。
计算着我们关系的僵持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
我几乎要在这片冰冷的死寂中窒息。
然后。
我听到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沉重。
疲惫。
带着某种难以名状的妥协。
书煊桐走了过来。
他的脚步放得很轻。
最终在我的面前缓缓蹲下。
阴影移开。
微弱的暖光重新笼罩下来。
他温热的手掌,试探性地覆上我紧紧攥着抱垫的手指。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陌生的迟疑和笨拙。
冰凉的镜架边缘。无意中擦过我的手背。
他的声音不再是坚冰或指令。
而是变得低沉沙哑。
像疲惫至极后的一声恳求:
“我们恩儿,好好讲话,行不行?”
那声“恩儿”像是从遥远而温暖的记忆里游出。
带着试探。
却像一把锋利的钥匙。
瞬间捅开了我的心防。
它触碰到的。
是在那场冰冷对峙下。
被坚硬外壳深埋着的从未曾熄灭的火花。
我蜷缩着。
没有回答书煊桐。
但紧绷的肩背,微微垮塌了一丝缝隙。
后来,是他开始耐心地哄我。
他笨拙地讲着他并不擅长的笑话。
拙劣地模仿我喜欢的卡通人物语调。
甚至。
书煊桐端来了,他唯一会做的,味道一言难尽的糖水荷包蛋。
他素来沉稳的手指。
在擦拭我眼角冰凉的湿意时,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
那一刻。
隔着模糊的泪光。
我看见了书煊桐眼底的慌张。
我当然知道,他在哄我。
这份笨拙。
反而戳中了心中最柔软的角落。
宛若寒冬里,忽然撞见一盏残破的路灯。
光晕微黄,不甚明亮。
却执着地试图融化周遭的冰封。
那份试图挽留的努力。
笨拙又执拗地。
温暖着方才被撕裂的伤口。
月光清冷无声。
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流淌成一片破碎的银辉,映照着室内无声的创伤和小心翼翼的弥合。
书煊桐递来的那碗温热的糖水。
蒸腾起氤氲的白气。
模糊了他的轮廓。
也模糊了我的视线。
那缕白气。
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甜蜜的记忆未曾远去。
可那冰冷的划痕,却也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像月光下地板上一道无声的裂痕。
提醒着爱的美好与脆弱同在。
这交织的苦涩与温柔。
无声地缠绕在心头,沉甸甸的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