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山间小径往下走,晨露打湿了裤脚,带着清冽的凉意。阿依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提醒陆则哪里有青苔,哪里的石头不稳。她的声音像山涧流水,轻快地漫过林间的寂静。
陆则跟在后面,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晃动的发辫上。那辫梢缠着红布条,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摆动,像极了山间跳跃的火苗。他很少有这样悠闲的时刻,往常要么是在图纸堆里埋首,要么是在工地上奔波,此刻踩着松软的泥土,听着鸟叫虫鸣,倒觉得心里那点紧绷的弦松了不少。
“快到了。”阿依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一片错落的土坯房,“那就是我们家祖屋,旁边那几栋也都是老房子。”
陆则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些房子依偎在山坳里,墙壁是黄土夯成的,带着岁月冲刷的斑驳痕迹。屋顶铺着青灰色的瓦片,有些地方长了青苔,木梁伸出墙外,被风雨侵蚀得发黑,却透着一股沉静的力量。
“这些房子有多少年了?”他走上前,伸手轻轻触摸土坯墙。墙面上凹凸不平,能摸到细密的草茎——那是夯土时混进去的,为了让墙体更结实。
“祖屋有一百多年了吧。”阿依放下竹篓,蹲下身拨开屋前石阶上的杂草,“我太爷爷年轻的时候盖的,那时候还是土司管辖呢。你看这门楣上的雕刻。”
陆则凑过去,只见木门上方的横梁上,刻着简单的花纹,像是山茶花和羊角的组合。线条虽然不繁复,却透着古朴的韵味。
“这是我们彝家的图腾,”阿依解释道,“山茶花是吉祥花,羊角代表力量,刻在门上,是盼着家里人平平安安、有骨气。”
陆则点点头,拿出随身的本子和笔,仔细地把花纹画下来。他的笔尖很稳,线条勾勒得精准,连那些细微的磨损都没放过。阿依蹲在旁边看着,见他画得认真,忍不住问:“你是做什么的呀?对老房子这么感兴趣。”
“我是建筑师。”陆则头也不抬地回答,“专门研究传统建筑的保护和修复。你们彝寨的这些老房子,用的是‘木骨泥墙’的工艺吧?木梁做骨架,外面糊上混了草茎的黄土,冬暖夏凉,还特别抗震。”
阿依眼睛亮了:“你知道呀?我阿妈说,以前山里地震,好多新房子都塌了,就这些老房子还好好的。”
“这是老祖宗的智慧。”陆则放下笔,站起身打量着整栋房子的结构,“你看这屋顶的坡度,做得很讲究,下雨的时候水能很快排走,不会积水。还有这窗棂,用的是镂空的木格,既能通风,又能挡山上的野兽。”
他说起这些时,眼里带着一种阿依看不懂的光芒,像是找到了宝贝的孩子。阿依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个外乡人也没那么陌生了。
两人又走到旁边一栋更破旧的房子前。这房子的门虚掩着,门板上的漆早就掉光了,露出里面的木头纹理。阿依推开门,一股混合着尘土和霉味的气息涌了出来。
“这是阿普(爷爷)的哥哥以前住的,后来他搬去县城了,这房子就空下来了。”阿依说着,往屋里指了指,“你看墙上的画。”
陆则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土墙上用红黑两色画着一些图案,有奔跑的鹿,有展翅的鹰,还有围着篝火跳舞的人。虽然很多地方已经模糊了,但依然能看出线条的灵动。
“这是‘锅庄画’,”阿依解释道,“以前彝家人会在墙上画这些,记录重要的事情。你看这个跳舞的,画的是以前的火把节,听说那时候来了好多人呢。”
陆则凑近了些,仔细辨认着那些图案。他忽然注意到墙角有一个小小的神龛,上面摆着一个褪色的陶罐。
“这是用来敬山神的,”阿依说,“每个老房子里都有,逢年过节,阿爸会在这里摆上酒和肉,祈求山神保佑。”
陆则点点头,拿出相机,小心翼翼地拍下那些壁画和神龛。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灰尘在光束里飞舞,仿佛时光在这里凝固了。
“你们彝家人,好像很懂怎么跟山相处。”陆则忽然说。
阿依笑了:“山给了我们吃的穿的,我们当然要敬着它。就像这房子,盖的时候不砍太多树,用的都是山上的土和木头,坏了也能再修,不像城里的房子,说拆就拆了。”
陆则沉默了。他做建筑修复这么多年,见过太多老建筑被推倒,换成冰冷的钢筋水泥。他一直想留住那些老东西,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此刻听着阿依简单的话,忽然明白了——彝家人对老房子的感情,不是单纯的保护,而是像对待亲人一样,带着敬畏和依赖。
两人在老房子里待了很久,阿依又讲了很多关于这些房子的故事,比如哪面墙是阿普年轻时亲手夯的,哪根梁是从很远的山里运来的。陆则听得很认真,时不时提问,笔记本上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太阳升到头顶时,两人终于从最后一栋老房子里走出来。阿依的竹篓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颗陆则帮她采的野果,红红的,像小灯笼。
“谢谢你,阿依。”陆则看着她,眼里带着真诚的感激,“你讲的这些,比我看多少资料都有用。”
“能帮上你就好。”阿依拍了拍手上的灰,阳光照在她脸上,鼻尖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家了,阿妈该等我吃饭了。”
“我送你回去吧。”陆则说,“正好也该谢谢你那包药,中午我请你吃饭。”
阿依连忙摆手:“不用不用,真的不用。”
“就当是……谢谢你带我看这些老房子。”陆则坚持道,“不然我一个人瞎转,也看不懂这么多。”
阿依看着他认真的样子,不好再拒绝,只好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往回走,路上遇到几个背着柴火的老人,阿依笑着跟他们打招呼,用的是彝语,声音清脆。老人们也笑着回应,目光在陆则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好奇,却没有恶意。
陆则看着阿依和老人们熟稔地交谈,看着她走在田埂上轻快的脚步,看着远处炊烟袅袅的村寨,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他本只是来考察的地方,因为身边这个姑娘,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就像这些老房子,原本只是冰冷的建筑,因为有了故事,有了人的气息,才变得温暖而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