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牌被阿依小心地放进了贴身的布包,红绳的边角蹭着掌心,像有只小蚂蚁在轻轻爬。她坐在火塘边绣着帕子,针脚却歪歪扭扭——那半朵山茶花绣了半天,花瓣还是皱巴巴的,倒像是被雨打蔫了的模样。
“心不在焉的,想啥呢?”阿妈把烤好的土豆递过来,用粗糙的手掌拍了拍她的后背,“是不是在想那个陆小伙子?”
阿依的脸“腾”地红了,捏着绣花针的手指猛地一颤,针尖差点又扎到肉上。“阿妈胡说啥呢。”她把脸埋进帕子里,声音闷闷的,像被捂住的葫芦。
阿妈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傻丫头,脸红啥?陆则那小伙子不错,人正派,有学问,看你的眼神也不对。”
“眼神咋不对了?”阿依忍不住抬头问,耳朵尖却红得能滴出血来。
“就像你阿爸当年看我那样,”阿妈望着火塘里跳动的火苗,声音柔得像化了的蜜,“眼里像揣着星星,亮得很。”
阿依没再说话,心里却像被投了颗石子,荡起一圈圈涟漪。她想起陆则教她看建筑图纸时专注的侧脸,想起他弹三弦琴时笨拙又认真的样子,想起他递木牌时泛红的耳根……那些画面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转得她心跳都乱了。
第二天一早,陆则果然拿着本子来找她了。“今天想去看看寨东头的老碉堡,听说那是以前防匪患用的。”他站在院门口,晨光落在他肩上,白衬衫被风吹得轻轻鼓起来。
阿依点点头,抓起竹篓就往外走,竹篓里放着阿妈刚塞给她的两个烤红薯,还冒着热气。“走吧,我知道路,从后山穿过去近。”
后山的路比前几天难走些,刚下过雨,泥土湿滑。陆则走在后面,时不时伸手扶阿依一把。他的手掌宽厚,带着干燥的温度,每次碰到她的胳膊,阿依都觉得像有股电流窜过,脚步都要慢半拍。
“小心点。”陆则又一次拉住差点滑倒的她,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嗯。”阿依低着头应了一声,挣开他的手快步往前走,发辫上的银饰叮当作响,像是在替她掩饰慌乱。
老碉堡藏在一片密林里,石头砌的墙爬满了青苔,顶部已经塌了一半,露出黑洞洞的窗口,像只苍老的眼睛。陆则围着碉堡转了两圈,拿出卷尺量着尺寸,嘴里念念有词:“墙厚一米二,用的是本地的青石,泥浆里混了糯米汁,难怪这么结实。”
阿依蹲在旁边,剥开烤红薯的皮,甜香顺着风飘过去。“你尝尝?”她把红薯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两人同时缩回了手。
陆则接过红薯,咬了一口,甜丝丝的暖意从喉咙滑到胃里。“好吃。”他看着阿依,眼里带着笑意,“比城里卖的甜多了。”
“那是,这是我们自己种的,用山泉水浇的。”阿依也拿起一个红薯,小口小口地啃着,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陆则忽然放下红薯,从背包里拿出一样东西。那是个小小的速写本,他翻开其中一页,递到阿依面前。
纸上画的是个姑娘的侧影,正蹲在松树林里扒拉落叶,发辫上的银饰闪着光,嘴角还带着笑。画得不算精致,却把神态抓得十足——正是那天阿依采蘑菇的样子。
阿依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手指捏着红薯皮,都快捏烂了。“你……你啥时候画的?”
“就那天,你在前面走,我觉得好看,就画了。”陆则的声音有点低,带着点试探,“没经过你同意,是不是不好?”
“不……不是。”阿依看着画里的自己,脸颊烫得厉害,“画得……挺好的。”
陆则笑了,眼里的光更亮了些。“我还想画更多,画你绣东西的样子,画你唱山歌的样子,画……”他的话没说完,却像羽毛似的搔在阿依心上,痒得她想躲,又舍不得躲。
两人在碉堡边待了很久,陆则画图纸,阿依就坐在石头上看他画。风穿过碉堡的窗口,发出呜呜的响声,像在说悄悄话。偶尔有阳光落下来,在图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陆则的睫毛在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竟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下山的时候,陆则忽然问:“阿依,你们彝家的姑娘,是不是都像你这样,会唱山歌?”
“差不多吧,”阿依踢着脚下的石子,声音轻轻的,“从小就跟着阿妈学,上山砍柴的时候唱,下地干活的时候也唱。”
“那……能唱给我听听吗?”陆则的声音里带着点期待。
阿依停下脚步,转头看他。夕阳正落在他眼里,亮得像揉碎了的金子。她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唱起了一首最简单的调子:
“阿哥你从远方来哟,
带着城里的云彩,
山茶花为你开哟,
溪水为你等你来……”
她的声音算不上特别清亮,却带着山涧流水般的质朴,尾音微微上扬,像根细细的线,轻轻绕在人心上。陆则站在原地,静静地听着,眼里的光越来越亮,像是被歌声点燃了。
唱完之后,阿依的脸更红了,转身就往山下跑。陆则快步跟上去,看着她飞扬的裙摆,听着她发间银饰的轻响,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胀胀的。
他知道,自己是真的离不开这个地方,离不开眼前这个像山茶花一样的姑娘了。
而阿依跑在前面,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嘴角忍不住偷偷上扬。她想,也许阿妈说得对,有些心事,是藏不住的。
就像山间的花,到了时节,总会忍不住开得热热闹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