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阳走完了半天的路程,海水在阳光下奔跑,似酒杯中晃动着的酒液。咸腥的味道与太阳的气息自由交缠,坠入海浪的低啸。
这里是海滩,一位邪神刚刚完成他的化神仪式。
作为与开蛮相对的,归虚的派别,邪神不入正神之列,甚至被视作异端。与在神域精心温养,在神的庇护下破茧的正神不同,邪神是从淤泥里爬起来的异类。
破茧后的神,羽翼尚不坚挺,神力还未盈满,此时的他相当脆弱,甚至无力再进行一次长距离传送。
按理来说,他必须尽快举行第二次仪式,以赶在正神趁虚而入前,求取无穷无尽的力量。然而,他毫无举行仪式的念头。海滩上,他背着末影族的女孩行走。
当Ceris彻底清醒时,汽笛的轰鸣声正在遥远的地平线滚动。她伸手撑起自己的身体,肌肉却以朦胧的绵软回应了她。虚弱,前所未有的虚弱。
她仰望四周,阳光灵巧地跳进半开的窗,简洁的木质家具在晃动的光线下安静地伫立,她身下是一架白色的床,略硬的新被子以其舒适的温度安抚着她。
床头柜上摆着半杯热水,水面并不平静,左右跳动着,吞下结在杯壁上的水珠。
“下午好,Ceris。”
门把手被按压的声音。薄薄的木门在悠长的吱呀声中展开,笼罩在黑色斗篷下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习惯性地关门,脱下斗篷抖落粘在上面的灰,随手将它挂在门口的衣架上。
Ceris眨了眨眼,她确信面前的男人不是Herobrine,至少长得不像。
“很抱歉只开了一间房,因为我实在变不出更多钱了,”他瘫在房间一角的沙发上,暗红色的眸子扫过她的脸,“怎么这个表情?我的脸有什问题吗?”
“呃,抱歉,但你是谁啊?”
“啊?”男人看起来无比震惊,他抬起一只手拂过自己的脸,黑色的魔法追着他的五指转动,魔法之下是那张她熟悉的俊美的面孔,“现在呢?认得了吧?”
“啊,”她恍然大悟,“Hero——”
“嘘,”Herobrine伸出食指抵着嘴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眯起眼轻笑,“别说出来。”
“祝贺,你完成化神仪式了,”Ceris顺手拿起水杯,说实话她已经快渴死了。一口气闷下里面温热的水后,她继续说着,“天知道你的化神引来了些什么东西……烛呢?它还活着吗?”
“死了。”他淡淡地说。
“好冷漠的回答啊,”Ceris直视他银灰的瞳孔,“你现在还敢说魑是随本能而动的生物吗?它为了你攻击了守门人。”
“没必要这么较真吧。”他苦笑,一片浓黑的影子卧在他身侧,从沙发的扶手跳下地板。
“看,”他指了指自己的影子,“它在我影子里……看见了吗?那两个尖尖,是它的耳朵。”
Ceris穿上拖鞋凑过来,金色的辉光下,Herobrine的影子似乎扭曲成了一只漂亮的黑猫。
“你在祭奠它?”
“不,没什么意义,姑且是一种安慰吧……想出去走走吗,Ceris?”
“嗯,我出去透透气。”
他们肩并肩离开这一外狭小的容身之处,巨大的轮船破开海面漂荡,甲板上,他们无所事事地凝望远方。汽笛声不时响起,好似海兽的呻吟。
甲板另一边,一对男女在轻柔的海风中拥吻着,两人都是冒险者的打扮——或许,一场又一场死亡边缘的舞蹈比平静的温室更能催生出盛放的爱情。
邪神倚靠在护栏上,他在想什么呢?Ceris用眼角的余光,细致地观察他幻形后的脸。面貌可以改变,但那些细小的表情仍能暴露他内心的一角冰山。
“评价一下,邪神大人。”她用手肘撑住护栏,饶有兴趣地问。
Herobrine微笑着,用手揉搓被风拂乱的头发,顺便挡住自己的眼睛:“妙不可言,让我提不起任何兴趣。”
那两人似乎注意到他们的目光,最后打闹了一下便走进船舱,消失在断层的光线中。
“Ceris,”他盯着甲板的地面,努力表现得漫不经心,问,“如果有一天……你收到了我的婚书?你打算怎么做?”
她眉头一挑,认真地思索几秒。
“我嘛,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它撕成两半,再把碎片扔回你的脸上,以表敬意。”随后,Ceris侧过头,坏笑着与他对视。
“不愧是你,”他也笑起来,“我记得船舱里有专门供应食物的地方,你要不要……?”
“那可太好了。”她马上放开挂在护栏上的手,早在一天前她的消化系统就开始疯狂地渴望食物了。
他们回到房间时,点点碎星已经爬上了逐渐褪去光芒的天空。Herobrine轻轻挥手,伴着一阵不小的旋风,火焰自觉地落入每一根蜡烛顶端,暖黄的火光顷刻间充盈了整个房间。
卸下脸上的伪装,Herobrine肆意伸了个懒腰,一头窝回他的沙发。
一旁,Ceris露出一个十分微妙的笑:“腰不错。”
“啊……啊?”他一下子抬起头,眼里满是震惊。Ceris的目光让他有些不自在,或者说,他第一次体会到“发怵”的滋味。
“好啦,夸你你还不乐意了。”
她解下长筒靴的鞋带,去卫生间拿了一件浴袍。自去了下界她就没洗过澡,导致她现在简直像全世界最优秀的流浪汉。
“呃……谢谢?”他想了半天,认为自己被夸了确实应该……道个谢?
Ceris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关上浴室的门,厅堂里顿时只剩Herobrine和烛台上的蜡烛们。
Herobrine,说实话,甚少处理敌人以外的关系。甚至,他与下属或盟友都不会走太近,自然也不会有人跑过来和他说一句……Ceris那样的话,他也从没想过“婚书”这类东西。他脑子有点乱,但并不反感她的所作所为。
奇怪,他的容忍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了?他认真地看着蜡烛上的火苗,像是期待它能给出一个回答似的。
火苗终究没有给出答案。他闭上眼,坠入柔和的水声的怀抱。他深深地,慢慢地呼吸,让蜡烛燃烧后的味道在他的嗅觉中铺展。如果能睡上一觉,他疲惫的意识渴望着,好在,六翼神无需睡眠。
浴室里,Ceris躺在盛满水的浴池中,偏烫的水滑过她满身的伤痕,细碎的疼痛像蚂蚁的脚,踩着全身各处走过。这一道是蛛母咬的来着?她看着那些形状各异的疤痕,如同在翻阅她的日记。
……你离它们越来越近了。她告诉自己,返乡之路已经走过半程,她要回家了。
开心点,Ceris。她拭干身上的水,裹着浴袍,无意间,她看到一旁的镜子。那块干净的玻璃上映出女人的影像,混漉漉的紫发贴在她右脸上,眉间满溢出愁容。她抬手,伸出五指抹去脸上薄薄的水迹,借机从镜子前走开。
开心点,Ceris。
她回到大厅,第一眼便扫到沙发上的Herobrine。
“嘿,邪神大人,如果你今晚想睡床上的话,你必须先洗个澡。”
她随手把先前穿的黑色军装扔进衣篓,鉴于没有能换洗的衣服,明天她还得把它们拿出来穿。
Herobrine探出头,像猫一样枕在手臂上,看着她抖动手里的衣服。
“首先,洗澡是早上才干的事,其次……咱俩好像不是一个性别?”
“太死板了,你,”她学着Herobrine先前的样子伸了个懒腰,啪一声倒在床上,“没人规定我们必须早上洗澡……也没人说异性不能睡一起?反正我在远征队里时经常不得不和男人挤着睡。”
“那简直是太……”他故意延长语调,造成一段留白。
“别装了,你接下来可是要违反神的规矩。这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对吧?”她突然一挑眉,“哦,对,你不需要睡觉。”
“感谢你还记得。”
“那是什么感觉?不需要睡觉?”Ceris对此十分好奇,“是不会困?还是单纯睡不着?”
“只是不会困,想睡是可以睡的。”
“做神可真方便啊……”Ceris打了个哈欠,眼皮上仿佛粘了一层胶,又干又涩。
“你想成神吗?”Herobrine的话中带着些许玩笑的意味。
“不想,”Ceris甩下拖鞋,把自己埋进了羽翼般的被子,“嘘,睡了,晚安。”
于是,在一片渐沉的夜色中,她昏昏睡去。
安宁并未持续太久。天还没亮,她就被人一掌拍醒。
“Ceris?醒醒,出事了。”
她睁开眼,房间里没点蜡烛,她只看见他那双亮着微光的银白色眼睛。
“什么事?”她接过他递来的衣服,像先前在远征队中那样,一分钟内把自己收拾成能够立即动身的样子。
“我们暴露了,还记得先前那个男孩吗?他真的是亡灵猎手,并且,他已经把我的行踪给了人类首领,人类的军队正在查人呢,”Herobrine哼了一声,“当初真该让他永远闭上那张嘴。”
“你打算怎么办?我们得逃出去。”
他大步走到窗边,拉开窗户。
“好吧,只能这样了。”
Ceris踩上窗框,跃出窗外,她眼中,灰白的泡沫在急邃放大,黑色的海水迅速朝她扑来,冰冷的感觉让她忆起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她摆动手臂,奋力在疯狂逃窜的水中稳住自己。
混沌遥远的夜空在她眼前晃动,布片般的深沉的影在水浪间坠落,两肋随即传来接近于疼痛的挤压感,仿佛被钳在巨大而有力的双手中。同样冰冷的夜风涌了上来,她乘着不间歇的狂风被拽入半空。
包裹着黑色边角的巨大翅羽在风中轻轻抖动,垂入她的视野。Ceris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她的头顶,目所能及的一片小小星空被一片灰黑覆盖。
脚下,海面如起伏的树尖在眼前模糊。那对漂亮的宽大羽翼笼罩住气流,带着她掠过仿佛没有边际的海面。
在浪花退去之处,一片泡沫般的沙滩横陈着,夜色的尽头隐隐暴露出房屋的轮廓。那双翅膀晃动了几下,风在他们身边转了个弯,他们盘旋下落。
靠近地面时,那对翅膀开始急切地扇动,避免他们以一个极快的速度扎进沙堆。海边细腻的沙子被翼下的狂风卷起,薄雾般在空中舞动。肋侧的挤压感瞬间消失,她摔在柔软的沙子上,坠落的高度也不足以造成疼痛。
Ceris回过头,沙尘如火焰般翻滚,那双翅膀的主人则像火焰中的恶魔,缓缓落地,他眼中盈盈幽幽的白光在尘埃中格外明亮。Ceris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面貌,是一只近六英尺的猫头鹰。
在她勉强能算作“童年”的时光,她不知疲倦地背诵过的书籍中无数次提起过,关于“神位”与“象征”,以及一系列繁琐的内容。现在Ceris仍记得,猫头鹰是月亮的化身,是月辉下诞生的杀手。而这只猫头鹰双眼两侧的一对月牙形黑纹也验证了这一点,Herobrine可能将成为与月有关的神。
大得不可思议的翅膀最后扇动了一下,羽化成丝絮般的黑雾,溶入沉沉夜色。几秒之内,猫头鹰的形态便完全碎散不清,一个高大的男人从黑雾中走出。
“刚才可太险了,谁让你跳下去啦?”Herobrine略带埋怨地问。
Ceris出于惊讶,瞪大了眼睛:“你开窗不就是……?”
“你可太主动了。”他叹道。
他在按揉自己的手掌,不停地按揉,像野兽舔舐其伤口。
“是因为疼吗?我听说化形重塑骨骼很疼。”Ceris盯着他的手,羽翼的残影仿佛叠加其上。
“疼得像地狱,”Herobrine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随后,他转头,面对仿佛坐落于地平线的村庄,轻轻眯起眼,“现在,我要去干一点……邪神该干的事了,一起吗?”
“乐意效劳。”她说。
他们一路向着村庄行进,在村庄边缘,Ceris看见一个斜躺着的,磨损严重的木牌,上面的字几乎难以辨认了。
事实上,这里已经不配作为一个村庄。大多房屋都早已坍塌,少数仍然坚挺的,也是破烂不堪,房子的木门不见踪影,露出被蜘网和灰尘充斥的内部,如同一只腐烂的怪物的尸体。
一个死村。Herobrine皱眉。他必须尽快举行第二次仪式,血祭仪式。冰冷的尸体和废墟可没法满足仪式的要求。
“看来要另找一个村子,真麻烦。”他自言自语,无意中瞥见一座熟悉的建筑。
一个小屋子,不大,但十分温馨……Ceris也注意到了它,与她先前偷窥到的,Herobrine记忆中在陌洲村的住所几乎一模一样。
“这个……不会是……”Ceris紧紧盯着破败的小屋,大步走过去,家具的布局基本没变,落满灰的壁炉如同墙壁空洞而死寂的眼窝,它的主人在一次出行后便再也没回来,时至今日,它也不再等待任何人。
Herobrine慢慢靠过来,出于某种心态,他不想走进这间房子,他害怕看到记忆中的场景。终于见到了房子的内部,灰暗的现实便横陈在他面前,血淋淋如被撕开的伤口。
他张开嘴,声音在几秒后才发出来:“Berilla?”
他的话音砸在墙壁的灰尘上,发出绝望的回声。
Ceris的目光扫过他的脸,他的下嘴唇挂了一道深红,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Herobrine?你还好吗?”
“我没事。”
“附近还有一个村庄,我们去那看看吧。”Herobrine补充道。
他退出房子,沿着黄赫色的村中小路行走。
“有一段距离的吧?你怎么不化形成猫头鹰飞过去?”
“消耗很大啊,我才刚成神。”
“哦,”Ceris点点头,“可这么走也太慢了?你来得及吗?”
“不好说,所以得快,”他突然停住脚步,侧耳倾听。
“Ceris?你有没有听见……车马的声音?”
“还有人的叫喊声,我觉得你可以开始跑了,”她说,“他们离村庄很近了。”
“Ceris,”他叫住她,微笑着,脸上透出对猎物的渴望,“既然这样,就不用跑啦,陪我演一出戏吧。”
“一场,邪神主演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