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歆然在一阵强光中头晕目眩,好容易才适应眼前的日光,却发现自己正在一座陌生的欧式建筑之下,头顶也是陌生的蓝天。
春瑜,望亚,小齐呢?
“日本人?”
稚嫩的声音在头顶的另一侧响起。
德语?
歆然抬头,望见一个乌发碧眼的男孩穿着一身老旧的学徒装,一双眼睛里盛满了疑惑。
“我是中国人。”陈歆然严肃的说。
“咦?那您为什么没有辫子?也不是眯着眼睛的呢?您长得好漂亮啊。”
歆然的德语也是学了一知半解,但还是能听懂他的一连串问话的;现在都是2020年了,怎么还有欧洲人对中国人保持着这样刻板的印象?”
“中国辛亥革命后,中国人就已经除掉头上的辫子了,而且中国人从来都不是眯眯眼;小孩,你可千万别被电影骗了。”
男孩嘟着嘴,“好啦,我知道啦;还有,我不是小孩,我妈妈说我已经是个小大人了。”
歆然看周围没有大人,怕这个孩子自己到处乱跑,走丢了就糟糕了;而且,他似乎因为那束强光 来到了德国;再看着这个孩子身上的装束,以及不远处还在宣传演讲的政党负责人,他心里头有了一个非常荒谬的想法。他温和的问道,“好孩子,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又是哪里?”
男孩一副见鬼的表情看着他,“西元1931年,柏林。”
???
荒谬绝伦的想法成真后,无疑是非常可怕的。
“那现在德国是谁在当家做主?”
“兴登堡总统。”
歆然努力消化自己不慎穿越时空的事实,温柔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汉斯.彼得勒斯,7岁。”
“我叫陈歆然。”
“……陈先生,您好。”
“汉斯,你的爸爸妈妈呢?”
汉斯撇着嘴,眼底蕴满了伤心,“我爸爸妈妈因为买不起30万马克的面包都饿死了,我很早就一个人了。”
无意间戳中小孩儿的伤心事了,歆然真想抽自己一个大耳刮子,他将汉斯抱紧怀里,低柔道,“
好孩子,你要好好的努力生活,不要让爸爸妈妈难过。”
这个怀抱好温暖,终于没有人将他像踢皮球一样的踢来踢去了。
“嗯,我答应过妈妈要好好活着;我现在已经在面包店里当学徒了,我相信我可以养活自己。”
歆然牵着他的手,“你工作的面包店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不不不,我还不着急,我还要去仓库帮忙呢;歆然……陈先生,谢谢您。”小男孩脆生生的说。
“等等。”歆然从背包里拿出了一袋水和面包糖果,“你看着那么瘦弱,一定是没有好好吃饱;哥哥这里有好吃的,都给你。”
汉斯怔住了,他一直以来都只有一顿饭,而且还是难以下咽的发霉黑面包,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是珍馐了,甚至都不舍得一次吃完……
他抱着新鲜干净的食物,小小的身体跪了下来,诚恳无比,“愿上帝祝福您。”
歆然被极大的触动了,他将汉斯抱起,拢入怀里,“上帝也祝福你一生顺遂。”
天可怜见的,让歆然看着很是心酸。
汉斯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再三道谢,拿外套裹住食物,转入人群之中。
歆然当务之急,是找到住宿和工作的地方,没有钱,他在这里活不了;他的手里只有人民币和人民币兑换后的俄罗斯卢布,在不同时空和物价贬值的德国,这些跟废纸一样。
一路上,有不少和汉斯年纪相仿的孩子跪在路边乞讨;还有桥洞底下生了重病,没钱医治,正在等死的人;数不清的流浪汉,被侮辱殴打的德国青年,饿殍横陈于水沟之中……
歆然心痛的看着这一切,可他也只能堵耳闭目,权当视之不见;他自己都自身难保,怎么拉他们出地狱?
此时,前方的流浪汉围住了一辆小车,不断的向车上的人伸出渴望的双手,想要乞求一点点的食物。
歆然右眼皮一跳,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他刚靠近人群,流浪汉们突然就扯开了车门,将车里的中年男子和小孩拖拽而出。
他们嘴里嘶吼着愤怒,怨恨这些有钱人的见死不救!
暴怒的人们殴打着中年男子,而那个无辜可怜的女孩被提了起来,直接往那边的地上重重一摔。
“不要——”
歆然眼疾手快,当即接住了下坠的女孩;愤怒的人们以为他也是有钱人的一份子,扑上来将他踹倒在地,每一下踢打都是死手。
歆然将崩溃哭泣的小女孩抱在怀里,后背上忍受着重重的殴击。
警察赶到的时候,人群星散。
歆然被打得昏迷,满身是伤,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座温暖舒适的房间里。
“爸爸!这位先生醒了!”小女孩欢欣鼓舞的声音响起。
歆然的眼眸中映入了中年男子和可爱女孩的身影。
“这位先生,感谢您救了我的女儿,您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的和我说。”中年男子温和道。
经过交谈,歆然得知男子名字是尤里亚,祖籍和家庭都在遥远的波斯(1935年才更名为伊朗)。他在柏林经营着一家利润颇丰的面包店和其他各项门店,是一个犹太人。女孩是他的小女儿,名叫茱莉娅,也是他带在身边的唯一一个孩子。
“陈先生不远万里来到德国,是来旅游还是求学的?”
歆然解释了自己出现的原因,当然了,他隐去自己穿越的事实。
“呀,陈先生是来找工作的,还不慎与朋友走散啊!不过陈先生放心,工作的事情交给我,我有好几个做金融医疗行业的朋友,可以介绍您去那边工作;我也可以帮您登报寻找您的朋友。”
歆然道,“那怎好麻烦您呢?”
“茱莉娅是我的宝贝命根子,您救了她,就是我莫大的恩人了!”
“尤里亚先生,真的太感谢您了!”
歆然是肋骨骨折,脊背也受到了创伤,躺了三个月才好;茱莉娅每天都会来找歆然聊天说话,替他排解苦闷。
而尤里亚登报寻找,却也一直没有消息;这份报纸远销整个欧洲,但就是没有人见过春瑜他们。
歆然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茱莉娅八九岁年纪,生有柔顺的褐色长发,一双眼睛像乌木葡萄,穿着漂亮的粉色碎花连衣裙,好似可爱的小精灵。
歆然很喜欢她,任着她牵住自己的手,在大街上蹦蹦跳跳的走着。
孩子,本就该无忧无虑;可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路边因饥饿昏迷和放弃尊严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一饭的孩童。
“陈先生!不要过去!”茱莉娅拉住正要走向他们的歆然。
“?”
“是这样的,我爸爸之前也送过食物给他们,可他们一拿到食物,就会立刻叫上大人过来,将我们身上所有的钱财都抢劫了不说,还打了我爸爸;从那以后,我们再也不想给他们送吃的了。”茱莉娅的小脸上满是愤怒。
歆然缄默无言。
尤里亚的面包店就在前面,茱莉娅带他过来挑新鲜的面包牛奶,再坐动车去公园玩。
尤里亚的面包店很大,不仅面包款式齐全;以玻璃墙为隔的另一头,还可以给人提供甜品咖啡等下午茶服务。
经过储物间的时候,歆然听到里面传来细细碎碎的叫声,就像弱猫的哀鸣。
“怎么回事?”
“哦,陈先生,是店员们在处置小偷呢,不用担心。”
“不——我没有偷东西!你们这是在污蔑我!啊——”
?!
歆然猛然拉开储物间的门,昏暗的灯光下,小小的身影被缚捆手腕,直挺挺的吊起;他身边围着五六个店员,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擀面杖。
“汉斯——!”
对于突如其来的吼叫,几名店员都被吓了一跳。
“陈先生!”茱莉娅唤道。
“茱莉娅小姐!”
店员们都纷纷鞠躬致敬。
这可是老板的宝贝女儿。
歆然推开了挡在面前的店员,将汉斯解救下来。
汉斯嘴角也被磕破了,血线滑落,他睁开眼,隔着薄薄的水雾,他看到了那日的天使。
“陈,陈先生……”
歆然将他抱入怀里,“没事了,没事了,我在。 ”
茱莉娅好奇他是怎么认识这个叫汉斯的小学徒的,但歆然要带他去医院;父亲尤里亚还在银行那边和老友会见,家里的司机最近休假回家了,只得让面包店领班开着工作车送他们去往医院。
汉斯手腕被皮带勒出青紫色的淤伤,脸也肿了半边,苍白的嘴角无力的撇着;眼眸半合,但精神还是清晰的。
医生为汉斯处理伤口时,不由的可怜道,“唉,这孩子瘦弱的紧,又遭了一顿打,眼睛往上的眉骨这里被打断了;若是那一棍再低一点,这孩子日后就再也看不到春天了。”
歆然看出孩子苍白的脸上满是隐忍疼痛的倔强,没有麻药的正骨手术,让他疼的几乎昏过去。
“汉斯,别怕。”歆然轻靠在病床旁,温柔的宽慰。
茱莉娅从小锦衣玉食,人也生的粉润玉色;却也没见过这样坚韧的男孩,明明他比自己还要小,却能忍受这样的痛。
朦朦胧胧中,汉斯仿佛回到了巴伐利亚的故乡,那是一个美丽的小山村,门前清溪流淌,他站在水里张开床单,能兜住许多很大很大的鱼……不,不对,怎么有那么多血?那些都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们要这样高高在上的侮辱穷人的尊严?还要对他们露出可怕森冷的獠牙?他和父母为了生计来到柏林,德国的首都。
然而柏林,更甚于噩梦。
他看到了好多好多饿殍,好多好多的抢劫……还有那些吊在路灯上,被随意绞死示众的人又都是谁
……
柏林的面包,是他们完全吃不起的价格;那时候,爸爸已经重病缠身,最后死在了桥洞之下;他的尸体凉凉的,被污水浸泡过的衣裳臭的就像一场噩梦。还有妈妈,妈妈伤心欲绝,人也越来越瘦了他们都是弱势的孤儿寡母,好不容易得到的食物也会被夺走……他的妈妈……妈妈好像是被一群污秽至极的男人,硬生生的拖到了树林之中……他再也没见过妈妈。
他孤独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有了;他没有挚爱的父母,没有贴心的兄弟姐妹,得到的都是世间最可怕的恶意。
他跪在地上乞讨,都开始麻木了;过路的贵族还愿意可怜可怜他,给他点吃的;但总会有地痞流氓和欺善怕恶的成年流浪汉,他们会殴打,折磨他让他浑身是伤的躺在雪夜的柏林街头,就像一条早就没有了灵魂的死shi。
上帝,为什么不怜悯您的子民?
他能活下来,还能得到尤里亚先生的帮助,那真是爸爸妈妈保佑他。
他成为一个低级学徒,每日做着不符合年龄的辛苦工作。尤里亚先生好像已经将他忘记了,那也是,尤里亚先生这么忙,怎么会记得一个随手从路边捡回来的小乞丐呢?他还是会被欺负,在阴森狭窄的杂物间被毒打或是幽禁。他害怕这样的幽闭环境,就像四岁那年还在流浪时,一个疯子将他拖到了污水排放管道那里,对他做出了最可怕的事情;他被囚禁在那里长达三个月,从此害怕黑暗。
但现在,他有住的地方了,有个遮风挡雨的庇护之地,这就足够了,真好。
“汉斯……”
男孩启目,朦胧的世界消失,神采飞扬如神明的面孔展露着他的博爱和仁慈,温柔的望着他。
“陈先生……”
歆然见他昏迷了整整三天,此时正是最虚弱的时候,他轻轻抚摸孩子的脸庞,让他放松,温然道,“小汉斯,没事啦。”
汉斯生着一对很长很长的睫毛,轻轻一眨,扑闪着犹如一对可爱精美的雨蝶。
“陈先生,您是天使吗?上帝终于仁慈的看到了他的子民了吗?”
歆然柔软的微笑,“小傻瓜,你才是小天使啊,我是天使最忠诚的信徒——所以我的小天使,你还有我。”
汉斯小脸一红,脸颊偏了偏,靠在他的手掌心里。
这个孩子需要很多很多的爱,不知为何,歆然很想保护他,兴许这就是命运的注定。
医药费都是尤里亚给的,歆然代替汉斯致谢;尤里亚为他找到一份在圣玛丽亚医院里当药品监管人员的工作,可是个肥差,药品昂贵,不少药品监管人员从中谋利,所有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这样的行为——若不是当初圣玛丽亚医院的院长是靠着尤里亚的资助又重新东山再起,这个肥差怎么样也轮不到他说的算。
歆然回头看了病床上因为他又要离开而怏怏不乐的汉斯,他婉拒了这份好工作。
“多谢您的照顾,但我想留在您的面包店工作,还请您不要嫌弃我笨手笨脚。”
尤里亚很奇怪他为什么会谢绝这份无论如何都要比面包店店员好上百倍的工作?但歆然坚决请辞尤里亚也同意他到面包店工作。
汉斯那双冰蓝色的瞳孔里绽放出极艳丽的流光溢彩。
尤里亚的面包店是他在柏林开的第一家门店,对他来说有很重大的意义;因门店落成那一天,唯一的女儿茱莉娅出生。
他亲自来到门店,向驻店经理和店员介绍歆然,并告知他们这是茱莉娅的救命恩人,要好好优待他。
歆然是煤老板的儿子,富裕的家境熏陶出他善良天真的品格;他教养极好,温文尔雅,大家都很喜欢他的气质和谈吐,与他关系日渐好起来了;闲暇时间,他也会学习德语,以便他能听懂高难度的词汇。
“歆然,您要知道一件事,不要离彼得勒斯那么近,他可是小偷。”金发碧眼的瓦斯里特白眼翻得飞起。
“小小年纪就去当小偷,真丢人。”保得休斯也是十分鄙夷。
歆然将书重重合上,脸上依旧挂着淡然的微笑,但语气很冷,“阿斯塔特尔,彼得罗塔斯,我只希望你们说话做事都能有证据!而不是因为看不惯谁,就去欺辱谁!”
他看着脸色骤然一黑的二人,面不改色的离开。
“小汉斯~”
歆然温柔的从身后盖住他的双眸。
汉斯还在仓库整理原材料,突然被盖住眼眸,然而他不像从前那般害怕的一抖,而是伸手轻轻盖住歆然的手背,“陈先生……”
“小汉斯,”歆然捏了捏他小巧可爱的鼻子,“别叫我陈先生。”
“那要喊您什么?”
“唔……”歆然一副十分郑重的表情说道,“喊我哥哥。”
???
汉斯生着一双冰蓝色的眼眸,像爱琴海上的粼粼波涛,像风信子一样柔和花瓣的颜色,像雨后的天空,梦幻而美丽;此刻一眨一眨的,就像冰雪初融,涓涓细流的灵动。
“陈先生……”
歆然看着小孩儿脸庞红红的,可爱的紧,不由的捏住他的脸颊,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明媚的像春日的太阳。
“叫声哥哥来听听,我就送你一件礼物。”
汉斯娇娇软软的,轻柔的呼唤,“哥哥……歆然哥哥。”
歆然无比受用,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黑亮柔顺的如同上等的锦缎。
“小汉斯真乖~”
汉斯突然有了一种掉进大尾巴狼布置的陷阱的感觉。
“不过哥哥要再过两个月才能送你礼物,先欠着 。”
自从爸爸妈妈走后,就再也没有人为他准备过礼物了;汉斯很期待,白嫩细腻的小手因为激动而紧紧的握在一起。
歆然跪在他面前,将他抱进怀里,小小的一只,实在令人心疼。
“小汉斯,你不是一个人了,你有我了。”
我不是一个人了,我有歆然哥哥了。
歆然有自己独立的房间,夜里九点下班后,都会和汉斯步行回去。
夜里的柏林很安静,星河璀璨。
歆然的手掌很暖和,一直包着汉斯的小手;小孩儿抬头,眼底满是虔诚的光芒,“歆然哥哥,您会永远陪着我吗?”
“我会一直陪着小汉斯长大。”
歆然对茱莉娅有救命之恩,驻店经理当然不敢将他当作员工去看;歆然平日里就去端端甜品,和客人交谈,去仓库清点;他有很多富足的时间去学习德语;汉斯托他的福,不必再去做不符合年龄的辛苦工作了,平时就帮忙收拾餐桌和为光临门店的贵妇小姐们送花。
汉斯生的可爱,粉雕玉琢,眉眼精致,贵妇小姐们与他熟络后,都纷纷的逗弄他,给他小费。他面皮薄,给人一逗弄就脸红,说话也是软糯糯的,直教人心都化了。
“歆然哥哥,您快看,这是我今天上午赚到的,都给您。”小孩儿笑的特别乖,手里托着零钱。
歆然摸了摸他的头,“这是小汉斯自己挣得钱,自己收好;我的汉斯那么可爱,都是你应得的。”
汉斯的肤色非常非常的白,就像牛奶流蜜的颜色;也愈发衬得他脸上羞涩的红云娇艳欲滴。
“歆然哥哥~”
歆然温柔一笑,将他抱起,放在膝盖上,“小汉斯,趁着午休,我教你读书识字吧。”
汉斯点头,他指着摊开的书页,“您要教我这些吗?”
歆然了解过汉斯的经历,他本就是农民家庭出身,父母又早亡,以至于七岁了,连自己的名字都还不会写。
“我教你写自己的名字吧。”
歆然让汉斯握稳钢笔,他温暖的掌心包裹住汉斯小小的手,教他在纸上一笔一划的写着自己的名字。
汉斯自己学着写了一遍,小小的眉头一皱,都是一堆乱线。
歆然看出他的苦恼,柔声细语,“小汉斯,我们不着急,慢慢写——你的名字,是你一生的标志,一生那么长,不着急走完。”
歆然让汉斯如沐春风,他心底荒凉的土地上,第一次有了甘霖雨露的恩泽。
汉斯也聪明,教了两三次后就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以及陈歆然名字。
“歆然哥哥,您的名字……用中文怎么写?”
歆然轻轻的写下自己的名字和汉斯的名字。
“这就是我和你的名字。”
两个名字,纠缠的一生。
很多年后,白发苍苍的汉斯在柏林的深巷里,打开天窗,仰头望见春日的阳光,孤独了几乎一个世纪的心,在回忆起如斯少年时,再度鲜活明亮。
“歆然哥哥,您真好。”
某只小小团子嘴里咬着黑面包,活像一只可爱的仓鼠。
即使已经十点了,他还没有要睡觉的欲望。
歆然就着台灯,正在织毛衣,刚刚打好一个高领。
“吃完就去刷牙睡觉,小孩子不睡觉可是会长不高的!”歆然笑道。
汉斯擦擦嘴,在床上跪着上前,伏身贴住歆然的双膝,笑容软糯,“不睡,我要看着您织毛衣——是不是织给我的礼物?”
“谁要织给你?马上就要冬天了,我织给茱莉娅的。”歆然起了坏心的哄骗他。
“您说谎,就是织给我的。”汉斯撅着小嘴,无比坚持。
“就不是给你的,尤里亚先生对我有恩,茱莉娅也那么喜欢我,我把她当妹妹的……”
汉斯直起身,双手叉腰,一双柳眉弯弯,又长又卷的眼睫毛轻垂,努力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但配上他可爱的脸,毫无杀伤力。
“我不许您对别人用喜欢这个词!”
歆然抬指戳了戳他的脸蛋,“小气~”
“我就小气!您只能喜欢我!”
哎呦?小孩儿还挺懂宣誓主权嘛。
但歆然还在逗弄他,“我喜欢谁,您可管不着。”
汉斯瘪着小嘴,一双冰蓝色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可怜兮兮,委委屈屈的看着他;整个小只期期艾艾的贴近歆然的脸庞。
“您是大善人,我的确管不着……汉斯还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
???
好可爱的孩子!
歆然伸手握住他的脸颊,轻轻的揉一揉,将他樱桃红色的小嘴捏成尖尖的鸟喙。
“小汉斯~我可爱的小汉斯~”歆然温柔的笑着,
“可不许露出这样的表情,不然我就要好好蹂躏你的小脸蛋啦……”
他将敏/感的小孩抱在膝面上,轻声道,“你就是最特别的,无可比拟。”
汉斯心花怒放,当即在他的怀里蹭了又蹭,贪恋着他的温暖。小孩子本就没什么心机,很快就枕着他的膝盖睡着了。
歆然将他轻轻抱到床上,汉斯习惯性的翻身,将脸埋进枕头里,睡容娇憨。歆然为他掖好被角,手指轻轻撸过那对又长又卷的睫毛。
如果能一直和这个孩子相依为命,其实也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茱莉娅总会到店里找歆然玩,她已经开始上学了,身上穿着干净漂亮的学生服,一头红发用珍珠发带绑起,眼眸是翡翠一般的新绿色,娇软美丽的小姑娘。
她给歆然讲学校的事,认识的好朋友,拿到的新书,学到的知识,喜欢的老师,她想把自己的快乐分享给每一个珍重的人。
歆然听的津津有味,抱着她坐到膝盖上,“茱莉娅学会了《西风颂》是不是?能给我念一段吗?”
茱莉娅点头,“‘哎,假如我是一片枯叶被你浮起,假如我是能和你飞跑的云雾,是一个波浪,和你的威力同喘息,假如我分有你的脉搏,仅仅不如你那么自由,哦,无法约束的生命!假如我能像在少年时,凌风而舞。便成了你的伴侣,悠游天空。(因为呵,那时候,要想追你上云霄,似乎并非梦幻),我就不致像如今。这样焦躁地要和你争相祈祷。哦,举起我吧,当我是水波、树叶、浮云!我跌在生活底荆棘上,我流血了!这被岁月的重轭所制服的生命。原是和你一样:骄傲、轻捷而不驯。
’。陈先生,我最喜欢这一段了。”
歆然温柔道,“茱莉娅喜欢‘西风’吗?”
“喜欢。英伦大文豪雪莱先生的《西风颂》写的很唯美。”
“那茱莉娅知不知道‘西风’象征什么?”
女孩很是为难的皱眉,她百思不得其解。
“茱莉娅,‘西风’,象征着无坚不摧,不屈不挠的革命力量。”
“革命?”茱莉娅还小,她不懂何为革命。
“你以后就会懂得的。”歆然摸了摸她的头,温然道。
茱莉娅从书包里翻出糖果,甜糯道,“陈先生,这是老师奖励我回答问题的礼物,都给您。”
小孩子天真的紧,总会对世人抱有最大的善意。
“那我就收下啦,谢谢亲爱的茱莉娅。”
汉斯站在不远处,羡慕的看着茱莉娅——茱莉娅小姐真好命,父亲尤里亚先生是富商,穿着最漂亮的小裙子,能去读书学习,还能认识那么多的新朋友……
“小汉斯,过来。”歆然朝他招手。
汉斯忙不迭的上前,甜甜道,“歆然哥哥~”
歆然剥了一颗软糖,让他张嘴,“乖,哥哥给甜甜的糖你吃。”
茱莉娅抱住他的手,撒娇道,“陈先生,我也要,您不能厚此薄彼。”
这两个乖乖歆然都特别喜欢,他剥了一颗草莓味的软糖,放到茱莉娅嘴里。
“你喜欢吃草莓,我可是知道哒。”
???歆然哥哥,为什么你不知道我也喜欢吃草莓呢?却给了我最讨厌的芒果!汉斯气呼呼的想着,却根本没意识到歆然问的时候,他总是含糊其词的回答不清,导致歆然也琢磨不出他的口味。汉斯还想起昨天夜里歆然说的话,心里更酸了——讨厌的歆然哥哥!讨厌的茱莉娅小姐!
歆然注意到小孩儿下意识的双颊鼓起,嘴巴撅的老高了——怎么回事?生气了?
“小汉斯,今天茱莉娅姐姐在这,我们一起读书识字好不好?”歆然伸手想握住他的小手,却被躲开,小孩子气呼呼的转身走开,留下歆然风中凌乱。
“小汉斯他怎么了?”茱莉娅知道汉斯比她小两岁,也学着歆然喊他。
“不知道,男孩子真难伺候。”
听到这句话,汉斯心里的委屈都溢出言表了,他一直忍着不哭,整个下午都摆着一张臭脸面对客人,让那些喜欢他的贵妇小姐们都不太好再唤他过来了。
门店关门时,歆然见汉斯不肯跟着他回家,琢磨着说道,“小汉斯,怎么了?闷闷不乐的,谁欺负你了?”
汉斯声音闷闷的,“您!”
???
歆然蹲下身,握起他的小手,“小汉斯,是我错啦,你别生气了;我回家给你炖你最喜欢的甜食——红糖鸡蛋面。”
汉斯还是一副很高冷的样子,“我不喜欢吃芒果,我喜欢吃草莓。”
???
怎么又跟芒果草莓扯上关系了?
“好好好,小汉斯喜欢吃草莓。”
“还有……”汉斯眼眸亮晶晶的,就像一泊浅浅的星海,“我才不难伺候,我很好养活的,歆然哥哥可别嫌弃我。”
原来如此。
歆然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一口,那奶蜜色的脸颊瞬间酡红。
“小汉斯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告诉我,我一一记下,下次一定都会满足小汉斯。”歆然将他抱起来,温柔的抚摸他的脊背。
汉斯窝在他的怀里,对于他的抚摸感到非常舒适,微微眯起眼睛,就像一只可爱的狐狸。
“那我不客气啦!”
汉斯说了很多,歆然都一一记得。
他总是希望这个苦命的孩子能够得到更多的温暖,他既然决定要和这个孩子相依为命,那他就不能辜负他的信任。
这十几年来德国负债严重,所有的食品都升到了天价;这些鸡蛋红糖和面条还是尤里亚先生花高价买下送过来的。
汉斯闻到阵阵甜香味从小厨房飘来,肚子里的小馋虫都被勾得直痒痒;歆然端着面条出来的时候,看到他口水都流出来了,不由得一笑。
“小馋猫~”歆然拿帕子给他擦拭嘴角的流涎。
“谢谢您!”
歆然窝了三只荷包蛋,汉斯用刀叉将其中两只叉起,放到歆然的盘子里。
“歆然哥哥是长辈,我得让您多吃些。”
汉斯是个很懂事的孩子,要说小孩脾气,谁像汉斯那么大的时候是安安静静,不会撒娇吵闹的呢?
汉斯喜欢吃甜食,他用叉子卷起面条,大快朵颐;又风卷残云的将红糖水喝光。甜腻的温暖流入心底,他眯起眼睛,笑容清脆可爱,就像一只小狐狸。
歆然看的心头一阵温暖,他实在是太喜欢看到汉斯笑了,天真又可爱;一手托起他的下巴,用手帕为他擦拭饱满红艳的双唇。
“歆然哥哥~嗝~”又软又萌的某只小团子亲昵的蹭过来,“您的厨艺真好,汉斯最喜欢您了。”
歆然捏了捏他的鼻子,“小馋猫,你喜欢我做的食物就直说。”
“比起甜食,我更喜欢您。”汉斯很是狗腿的笑着说。
歆然的心都快化了,小汉斯,你怎么可以这样可爱!
蒸腾的暖遇到柏林初冬的冷,化作烟雾散去;歆然换了一身白色的棉质浴袍,身上带着淡淡的清香——这是他的体香,比沐浴露皂角水好闻。电费也是很贵的,他买了些蜡烛来点;就着温暖的烛光,继续织就毛衣。
小团子滚到他的膝盖旁,窝在他身边,眼眸晶莹剔透,冰蓝色的梦幻在眼眸中晕开,化作满船清梦。
“歆然哥哥,我是在做梦吗?我好怕一醒过来,我又是一个人……无父无母,没有贴心的兄弟姐妹,什么都没有……”
歆然伸手抬起他的小脸,轻轻一吻他的脸颊,“小汉斯,别多想——我会一直保护你,陪伴你长大。”
汉斯贪恋他掌心的温暖,抱着他的手背,轻轻一吻。
“您一定是上帝的天使……”汉斯是基督教徒,他在胸口画着十字,感谢上帝的恩赐。
歆然的额头碰在他的额上,轻柔道,“小汉斯,你要一直记住——陈歆然,绝对不会放弃你。”
汉斯记住了他的承诺,一辈子都记得清清楚楚;如果不是靠着这个承诺,他如何能渡过将近一个世纪的孜然一身?
“歆然哥哥,我想听您讲您的中国,我想了解能孕育出您这样胸怀宽广仁慈的国度的真正一面。”
中国,他的故乡。
歆然来到这个陌生的异世和国度,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自己的家国,那个大洋彼岸,此刻还在战争连绵的中华大地。
他的故乡在山西,表里山河的晋地;那里有雄伟壮丽的吕梁山,有象征着中华民族抗日精神的太行山,九曲黄河流经他的家乡,哺育着陕晋人民;他最喜欢拿饺子蘸陈醋吃;山西的孩子,都会有对陈醋的回忆……
中华大地上还有很多美丽的风光,有世界奇迹的万里长城,有波涛连绵,山海相接的东海,有一望无际,绿波如画的蒙古草原;南疆秀丽奇绝的桂林山水,西南雄伟高大,可接天极的青藏高原;东北皑皑白雪,西北万里戈壁……
中国的人民,自由,快乐,平等,幸福;家国顺遂,万世安宁,那是属于中国***和中华民族的荣光……
可……那是未来的中国。
现在的中国,满目疮痍,山河浩劫,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百姓苦啊,流不尽的血泪。就在三个月前,日本关东军悍然入侵东北,制造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东北国土沦丧,无数百姓被迫南下入关,甚至在日寇铁蹄之下沦为亡国奴!国难当头,国民政府当局却依然在围剿中国***!他们看不到,血泪成河;看不到,同胞哀鸣;看不到,中华大地烽烟四起,几近崩溃!
汉斯看见歆然浑身颤抖,几度哽咽,他将身体贴在歆然颤抖的肩膀上,“歆然哥哥,您的中国和我的德国面临的灾难是一样的;但我相信一定能有人解决这样的局面。”
歆然将他抱在怀里,坚定道,“是啊,改变这场乱局者,热血革命者。”
歆然的爷爷就是抗日英雄,他无比钦佩和仰慕革命先烈,等到汉斯长大,可以照顾好自己的时候,他就回中国,碧血洒家国,也是豪迈的幸事。若能在战争中活下来,他也一定会回到德国,和汉斯做一辈子的家人。
他可不舍得汉斯卷入战争,他该干干净净的长大,白头到老。
那我以后也要做一个革命者,为德国而战斗!他要拥有满身的荣誉,给歆然哥哥最好的生活!
柏林的冬日,阴冷,深寒。
三日大雪未霁,柏林的店铺皆因此闭店休息。
歆然总归心善,收留了流浪的孩子在屋檐下遮雪,但谢绝成年流浪者和贫穷人进入;他也没有更多的食物了,也只是每个人都分一点黑面包——他不能做盲目的善人,这会给他和汉斯带来危险。
他不必上班,给孩子们发放少量食物,让他们待在房间后面的废弃停车库里别乱走;他和狂风暴雪搏斗了一会,才成功进入房间。
房间的温度也没比外面暖和多少,他身上穿着长袖衬衫和冬装工服,牙齿都冷的打颤。小汉斯还在被窝里睡觉,一间一厨,他蹑手蹑脚的经过汉斯
,走向厨房。
今日,12月25日,是汉斯的生日。
他早就准备好礼物了,现在他就要做蛋糕为小汉斯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