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成衣铺后院小屋的烛火摇曳,将几道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桌上散落着换下的旧衣和那几套崭新的、料子中等却做工扎实的衣裳。百里东君送来的烫金请帖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无声地诉说着明日即将到来的喧嚣。
老裁缝带来的消息让屋内刚刚稍缓的气氛重新绷紧。
“宫里也出事了……”叶若依轻声重复,眉宇间忧色更深,“虚雾侵蚀的速度比我们想的更快。皇城守备森严,阳气最盛,竟也不能完全阻隔。”
“它并非单纯阴邪之物,更像是一种扭曲的能量,能放大生灵内心的阴暗与执念。”无心缓缓道,“皇宫大内,恩怨纠葛,欲望权谋,从不或缺。那里对它而言,或许是片更肥沃的土壤。”
这解释让人不寒而栗。
“瑾仙公公……”唐莲沉吟道,“他掌管宫廷秘仪卫,职责所在,调查异常情理之中。只是不知他对此事了解多少,又是何种立场。”瑾仙此人,武功诡异,心思难测,是敌是友,殊难预料。
“至于王爷,”萧瑟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哒哒声,“他选择静观,反而最是麻烦。说明他尚未看透,或者……他在等我们下一步动作,等我们露出更多破绽。”萧若风的耐心和沉稳,远超寻常年轻人。
司空千落拿起那套为她准备的红裙,比划了一下,款式利落,并非繁复的宫装,她很满意,但嘴上却道:“管他什么公公王爷,明天谁敢来找事,我一枪……”
“明天你不能用枪。”萧瑟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
“为什么?”司空千落杏眼圆睁。
“百花会是天启城年轻一代最高规格的雅集,不是江湖擂台。持械入场,形同挑衅,立刻会成为众矢之的。”萧瑟拿起一件月白色的男式长衫,语气平淡,“我们都需谨言慎行,低调行事。你的枪,我会让唐莲帮你处理,必要之时,自会到你手中。”
司空千落撇撇嘴,虽不情愿,但也知道萧瑟说的是事实,嘟囔道:“那要是真打起来怎么办?”
“那就用拳头,用茶杯,用桌椅板凳。”萧瑟瞥了她一眼,“只要不用明显带有门派印记的武功,随便你发挥。记住,我们是‘海外游学士子’,偶尔会几手粗浅的防身术,很合理。”
唐莲拿起那叠请帖,仔细检查着边缘和暗纹:“百里师父倒是大方,这请帖等级不低,位置应该不会太差。但也意味着,我们会暴露在更多人的视线之下。”
“躲是躲不过的。”萧瑟穿上那件月白长衫,整理着衣襟。寻常的布料,却因他挺拔的身形和独特的气质,硬是穿出了几分清贵之气,“既然注定要在聚光灯下,那不如就利用这灯光,看看台下到底藏着多少牛鬼蛇神。”
他看向雷无桀。那小子正笨手笨脚地套着一件宝蓝色锦袍,那颜色衬得他更加朝气蓬勃,却也更加扎眼。
“雷无桀。”
“啊?在!”雷无桀一个激灵,差点把衣带系成死结。
“明天,你的任务最重,也最简单。”萧瑟走到他面前,替他理了理歪掉的衣领,动作自然,却让雷无桀浑身僵硬,“跟着李心月。”
“跟、跟着……娘……李夫人?”雷无桀舌头打结。
“对。”萧瑟目光深邃,“她对你抱有善意和好奇。这是我们的突破口,也是你的护身符。待在她们身边,少说话,多傻笑。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除非性命攸关,否则不许出手,不许插话,更不许再掉出任何不该掉的东西!把你所有的机灵劲儿都给我收起来,只留下‘憨直’和‘仰慕’就行,能做到吗?”
雷无桀苦着脸,这任务听起来简单,对他而言却难于登天。但他看着萧瑟认真的眼神,还是重重点头:“能!我就……我就当自己是个锯了嘴的葫芦!”
“最好如此。”萧瑟拍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拍得雷无桀龇牙咧嘴。
他又看向叶若依:“若依,明日席间,恐怕少不了吟诗作对、琴棋书画的环节。你尽力周旋,不必拔尖,但也不能露怯,维持住我们‘略有才学’的形象即可。重点是留意各方谈话,特别是关于近期怪事和边境军务的。”
叶若依轻轻颔首:“明白。”
“唐莲,你身份最不易引起注意,暗中观察所有侍从、护卫,留意任何可疑的举动或传递的信号。百花会人员繁杂,是传递消息的绝佳场所。”
“交给我。”唐莲简短应下。
“无心,”最后,萧瑟看向白衣僧人,“你目标最大,瑾仙或许会特别关注你。不必刻意回避,他若来试探,机锋应对即可。你的佛法,本就是最好的掩护。”
无心微微一笑:“小僧谨记。”
安排完毕,萧瑟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而坚定的脸庞。
“明日之局,吉凶难料。或许风平浪静,或许波澜骤起。但记住,我们的目的并非扬名立万,也非与人争胜。我们是暗夜里的寻路者,只需找到我们需要的东西,然后……”他顿了顿,“然后离开。”
离开这个词,让众人心头都泛起一丝涟漪。离开这个父母尚年轻、一切都充满可能的时代,回到那个或许充满遗憾却属于他们的未来。
“都去休息吧。”萧瑟挥了挥手,“养精蓄锐。”
众人各自寻了角落或打坐或假寐。小屋陷入寂静,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萧瑟却毫无睡意,他再次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细缝。夜凉如水,远处天启城的万家灯火如同星河洒落,繁华背后,却不知隐藏着多少暗流。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
萧瑟微微一怔,没有回头。司空千落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也透过窗缝看着外面。
“有点紧张?”她小声问,声音不像平时那般清亮,带着点难得的柔软。
“还好。”萧瑟淡淡道。
“骗人。”司空千落撇撇嘴,“你手指绷得那么紧。”
萧瑟沉默了一下,缓缓放松了手指。的确,面对明日的未知,面对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父辈,面对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他肩上的压力远超旁人。
“我们会露馅吗?”司空千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只要那个夯货能管住自己,”萧瑟瞥了一眼角落里已经开始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雷无桀,“问题就不大。”
司空千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忍不住噗嗤一笑,紧张感冲淡了不少。她看着萧瑟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的侧脸轮廓,低声道:“反正,不管发生什么,我跟定你了。你说打,我就打;你说跑,我就跑。”
这话说得直白又执拗,带着司空千落式的纯粹和勇猛。
萧瑟心中某处微微一动,仿佛被羽毛轻轻拂过。他没有看她,只是望着远处的灯火,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就这样并肩站在窗前,沉默地看着同一片夜色,直到烛火燃尽,晨曦微露。
天,快要亮了。
百花盛会,即将开场。
而与此同时,天启城的各个角落,也因这场盛会而躁动不安。
镇西侯府,百里东君拍开最后一坛“百花酿”的泥封,醉眼朦胧地嗅着酒香,喃喃自语:“老朋友……新朋友……有意思……”
琅琊王府,萧若风擦拭着佩剑,目光沉静,吩咐手下:“百花会上,盯紧那几个人,特别是那个萧瑟。一有异动,立刻来报。”
将军府,叶啸鹰对镜整理着戎装,眉头紧锁,对副将道:“增派一队人,便衣守在百花会外围,务必保证若依姑娘的安全。”
雷家别院,雷梦杀对镜试着新衣,嘴里抱怨:“心月,干嘛非要带那个傻小子去?看着就碍眼!”李心月温柔地替他抚平衣领的褶皱,笑而不语。
宫廷深处,瑾仙公公对镜描摹着眉眼,镜中绝美的容颜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海外仙山?呵……这潭水,是越来越浑了。”
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已悄然投向那即将开场的百花盛会。
风起于青萍之末。
山雨,欲来。